(802) 伤客城(2 / 2)

归恩记 扫雪寻砚 4651 字 2022-11-19

离开小镇后,廖世骑马直奔入一处山涧。他没有立即择路回程,是因为他还需要在山里采集一些雪蚕的食物。步入山林,看着满山绿意,廖世心里稍微松缓了些。幸亏时节已至春末,那种雪蚕爱吃的叶子也应该生长得很丰茂了吧!廖世放慢行进速度,在绿茵中寻找起来。

然而在寻找了片刻后,他渐渐的皱起眉来。他本来不是急躁的人,只是因为心里担着急躁的事,影响了情绪。而正当他频频皱眉叹息,只能压着性子继续寻找时,他碰上了两个人。因为县城里的县令老爷为官公正,连带着县城周围十里八乡的秩序也都良善稳定起来,附近的山上,并不会存在什么打家劫舍的山寨以及流寇强人了。但当廖世看见这两人,他顿时一摆手中缰绳,就要闪避。

迎面碰上的,是两个年纪相仿,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年。而真正让廖世唯恐避之不及的,是左手边那个颇有些书生气的少年人。然而廖世还是避得慢了些,那个书生少年只需要看廖世一眼,就能认出他来。准确的说,就是把廖世的形象搁在一个陌生人眼里,也是看一眼就很难忘记的了。

廖世调转马头要跑,身后那少年人已然冲坐骑挥了一鞭子,狂奔追来。

“药师——”

听见这年轻而熟悉的声音,廖世只觉得像被人戳骨诅咒了一句。然而,当他想到此次来山涧里的目的,还是正事要紧,他只得又提缰驻马,停止了这场追逐游戏。看着那少年人骑马超到前头,又急转半圈回身凑近过来,廖世却是冷着一张脸,语气有些发硬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那两个骑马迎面而来的少年人。右边那位是邢家村猎户之子,其实正是莫叶小时候最好的玩伴:邢风。左边那位则是严广的孙子严行之,在大风岭尾随过廖世几年,跟屁虫之能。令廖世无比头疼。

这一次如果让他黏上,可能就又不好甩脱了,只是自己这趟行程,他若跟着来,真的合适吗?廖世只在心里略琢磨了一下,顿时一阵烦意又上头了。

其实,前几年严行之紧追廖世的脚步不放,也不是想做什么不利于他的事,只是十分热情的想拜他为师。但这个送上门的徒弟,廖世却不想要。廖世丝毫不觉得收徒弟有什么好。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继续如此的人生,也乐得逍遥。

倘若换一个角度来考虑,医界已经不会有人承认他的医术了,而如果这个时候的他收了严广那老家伙唯一的孙儿为徒。不说他严广的脸面没地方搁,就凭自己那已经坏完了的名声,莫把严行之这未来还是崭新一片的年轻人给污了。对于此事,严行之虽然口头上说,他已经求了他的祖父首肯,但廖世自己并不放心,总觉得严广也一定不会甘心。要找他麻烦。

但偏偏就是这么不凑巧,居然在这种难寻人迹的山涧深处,也能碰上他!廖世不禁想问一问天意,严行之真是他命运里必须收之为徒的人选么?

本来熟人见面,应该互道“幸会”之类的客套之辞,廖世却冷硬的来了这么一句。像是质问一般,语气里明显有着不悦,倒像是见了仇人。

还好今天与严行之同行的人是邢风,他本性淳朴,在山水书院习武几年。凭着本身苦练积累的扎实功底,在一众习武子弟中,已建起不小的服人声威。但他本人,其实还是不擅长端架子显摆,一切只是本心流露。旁观那陌生老头儿对自己的好友出言不善,邢风心生一丝不悦,不过没有立即发作出来。他沉稳着心性,足下一勾,拍了一下马腹,行至严行之身边。

观察着廖世的脸孔,邢风仍旧默不作声,目态平静。

严行之在大风岭追随了廖世几年,对其脾气性格较为了解,早就习惯了他的这种做派。

像廖世这种人,就是把一切不好的习惯脾气都挂在脸上,所以借此也可见他性格中的恶劣处,顶峰不过是嘴损凉薄,但其实他的内心十分简单。严行之早听过他的爷爷转述,廖世因故曾立言:此生再不治病救人,但在大风岭那几年,他从未见过廖世做害人的事。虽然悬壶济世的事他也极少做,却也没冷漠地做到断绝那个程度。

面对廖世冷声一问,若旁人仔细琢磨一下,可能就会明白了,他真正想问的不是眼前这人到此为何,而是在赶人,等同于叱令“你怎么还没走”。然而严行之却是微微一笑,温和说道:“我回家来看望母亲,闲来无事,就又与好友一道,在家乡四周山水间转了转。”

这回答……毫无破绽啊!

廖世望着严行之,微微愣神,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言语将其驱赶。正当他嗓子卡壳时,他忽然又是眼中一亮,拍头笑道:“差点忘了,你可以帮忙啊!”

廖世有着孩子一样说变就变的脾气,令旁观的邢风暗觉讶异。但严行之对此已是熟知了,他不在乎这类细节,只留意到廖世话中有需要帮助的意思。

廖世寻不到那种供雪蚕食用的叶子,然而他想起严行之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片地方应该不陌生才对。这种不陌生,还包括对地方特色的了解,例如哪里有山洞,哪里有狼窝……哪里有那种叶子。

咨询了廖世所求之物,两个少年不负期望的带他去了一个地方。待三人从那片林子里出来时,马背上都多了一捆翠绿的叶子。

其实能找到那片地方,还是多亏了邢风地帮忙。随着他逐年成长,武艺渐精,他的父亲不再像从前那样,只让他在家看好门户,近几年里,也常常带着他走入大山行猎。对于家乡附近的这片山区,邢风比严行之了解得要仔细许多。

出林子时,见要采集的叶子收获丰厚。够用个三、四天的了,廖世的心情亦为之放松了许多,便将这次回来的目的,拣无足轻重的几处当闲话聊了。严行之仍不知道廖世要喂养雪蚕具体是为了什么。但能确定的是,这老头儿肯定又要远走了。

行上官道,见严行之还在跟着,廖世忍不住道:“我都说了我要走,你跟着做什么?”

严行之心下了然,诚恳回答:“我跟着你,同行。”

其实廖世也早能料到,严行之会这么干。要是搁在平时,让他跟着也无妨,这孩子是严家独苗。看得出来严家对他的培养,也是很花了番心思,这孩子十分懂事,不会给自己惹麻烦。廖世知道自己的脾气,要是让别的人跟着他。恐怕不需要他主动赶,别人也自然跟不了几天就得跟“丢”了。但严行之这孩子是诚意要向他学医,被他尾随了几年,廖世差点就松动了心思。

只是……这一趟去,差事不好办啊!

廖世拧着眉琢磨了片刻,忽然又问道:“你不是回家探望母亲么?你就这么离开,连道别的规矩都‘省’了?”

严行之闻言不禁心弦一颤。对他而言。生命中有许多轻易难舍的亲人朋友,廖世这一句话,算是击中他的脆弱处。他也因此,良久没有出声回话。

但是渐渐的,他又想通了一个道理。亲人的挂念固然需要珍视,但一个人长大成年。便需要有自己的人生理想。虽然国朝以仁、孝、礼为精神主旨,此乃国风,亦凭此熏陶民风精神,但一个人如果因为过分重孝义,只驻足于一处。不思自己的理想与事业,没有个人存在的意义,那岂不是仍负了孝义?

从父亲上至祖父,一生为之努力的,都是想着怎么克服家族里代代传递的怪病。这种病夺走了兄长的生命,令母亲哀戚半生,现在严家传到了自己这一代,难道自己不需要做些什么?每天陪伴在母亲身边,哄她开心,她就能真的一直开心下去?

唯有克服此疾,笼罩在严家头顶上的阴影,才能彻底揭去!祖父是这么想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而母亲……她也一定能理解我的!

祖父在医道上跋涉一生,虽然仍是没能找到彻底治好这种怪病的药物,但他为严家积累了丰富的医学知识。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些医学底子,让已经将其全览一遍的严行之思考到一个问题:也许严家探寻的医道已经走到一个瓶颈区,再凭这条路往上走,要寻突破,进度或许会变得异常缓慢。

强阻当前,或许变通之法,也是出路。

祖父曾说过,廖世是药师当中的最诡、最强者。严行之对此一直很疑惑,医与药,看起来同是一家,这里头还能有什么区分?而在大风岭近距离尾随廖世的那几年,严行之对于祖父严广说过的话,似乎能感悟到些许了。虽然他还没能完全理解廖世的药道与爷爷的医道之间,最明晰的区别,但他已然因为那几年尾随廖世的见闻与领悟,决心要拜入廖世名下学习!

其实,药道与医道最明显的不同,就在于创新领域。例如面对林杉的烫伤,是医者都知道难治,但恐怕只有廖世会想到雪蚕晶这种东西。只有像他这样痴迷药理的人,才会不但不甘心于只在书本里学习,还能将自然界所有事物都与药理联系起来。严广曾在孙儿严行之面前对廖世做出一个特别的评价:在当世,动物脂液类药剂的炼取,除了廖世这种怪物擅长,别的药师轻易都是不敢碰的。

严广如此评价廖世,其实也间接等于是在说自己。严行之亦已意识到,严家的医术,目前大致还是停留在草本入药这个区域,不是严广思想守旧,而是因为当代整个医界的步调就是这样。那么不去抨击别的问题,只问药道,在动物脂液炼药这个领域,能不能找到攻克严家那种奇怪家族病的办法呢?这个设想是未知数,但这个领域的入门处,的确只能从廖世那里取得。

严行之知道,如果凭借祖父现在在医界里的声望,给廖世施压,让他配合帮忙,他一定会给几分面子。但学医这种事,不同于交易。不是师父传多少,徒儿就能领会多少。这种学问要时间的积淀,而祖父的学识已经临近固定模式,让他晚年再求学别派。显然不行,这事还得年轻一辈拾起来钻研。

严行之认为自己身为严家后人,便也有一份义务,致力于攻克困扰严家多年的怪病。哪怕完成这样的目标,需要借用别的学派的力量,看起来似乎对祖父一生积累的学识有些不敬。然而,迈过这道难关,不是靠继承祖业就可以完成的,若要追究起来,祖父年轻时。也不止是求师于一门。

良久不闻严行之再开口说话,不知怎的,从不在意旁人感受的廖世忽然心生一丝自责,好像自己说了非常刻薄的话,伤了别人的心——其实他常这么干。只是今天少有的这么有自知之明。

迟疑了一下,廖世忽然勒马停步,转过身看着严行之,缓言说道:“要远行,也别这么个走法,至少给家里留封信。”这话说完,廖世已从衣袋里取了两个小药瓶子在手。这瓶子是没有瓶塞的。因为瓶口被他铸合了。就见他捏着两个瓶子正对着一磕,瓶口破碎,算是开启了瓶盖。把两瓶液体合成一瓶之后,他便将瓶子递近严行之。

“药水不多,字要少写,写完了我带你去京都。”

严行之见状先是一怔。想不到廖世居然松口了,主动的要带他同行。很快他也回过神来,略一琢磨,就要脱了外衣做纸书写,却被行在他身边的邢风制止了。

邢风已经跳下马背。把自己的外衣脱了,覆在马背上,然后认真地道:“行之,用我的衣服写,我会帮你把信带到。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这位长辈远行,还走得这么急,但我知道你不会是无理冲动的人,一定有这么做的原因。你这次远行,什么行李也未带,一路上要多保重,这天气,似是要下雨的样子,你要当心保暖。”

严行之闻言心中一暖,顺手在马背负着的一捆枝叶里摘了一叶卷作了笔,抓紧时间在邢风的衣服上书写,同时还缓言说道 “邢风,这位长辈就是我这些天常对你提到的药师,我跟着他同行,我家里人会放心的。”

邢风闻言,禁不住又将一旁那马上老头多看了几眼。他有些难以想象,严行之无比崇拜之人,竟生了这个模样。但等他回转目光,看着严行之正用树叶沾着瓶中液体书写,邢风记得,刚才那位长者当着他的面配药,瓶子里倒出的液体是无色的,但此时严行之手中捏着的叶子笔尖,却是一点有些刺眼的殷红。

他顿时又觉得无比惊讶,对那长者的看法,已经发生急剧转变。再看那人的外貌,与其手中鼓捣之物联系起来,只觉得颇为诡异。

廖世早就不怎么在意别人对自己投来的异样目光,虽然他曾经也非常想向别人证明,他本来面相生得很英俊,但失败次数过多,他渐渐的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此时对上那少年带着些不可思议神色的目光,廖世很容易领会这种目光所代表的意思,对此他早已习惯了无视。但当他看见那少年对瓶子里鲜红的液体也流露出不可思议神情时,他终于开口解释了一声:“瓶子里本来是用作洗伤口的药,药性温和,不会像类似它的东西那么可怕。”

初时看到那红色液体,邢风的确有将它比做血水的意思,而严行之用这样的“墨”来写家书,会不会有些忌讳?但他很快也明白过来,身为猎户家的孩子,他还没嗅过不带腥味的血。不过,在听到那长者的一声解释后,邢风感受到了对方的细心之处,渐渐也对那长者心生些许敬意。看来……严行之无比推崇他,的确是有硬朗道理的。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