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举着两把伞的少年垂下头来。
被萧旷背着的岑迟忽然叫道:“林师哥,雨,雨洒下来了……”
少年林杉又连忙挺直了背,两把举歪了的伞也像是风雨过后休养了一夜的草木,重新振作起来,将头顶的雨幕遮挡得严实。
萧旷看了一眼身旁虽然将伞撑得高挺,神情却依然丧气的师弟,思索片刻后忽然说道:“其实在烧坛子之前,你可以先在外面敷一层泥,这样一来,就凭柴禾的火温,怎么烧也不会留痕了。”
林杉眼里极快的闪过一丝明亮,但很快又黯然下去,他只是连连叹气说道:“哪还敢有下次啊!大师兄,你总是这样,等到事情过了才出声提点。”
“是么?我记得以前这些话我也对你说过。”
“根本不记得。”
“说没说是我的事,记不记得却是你的事,也许你需要吃些苦才能记得牢。这却不是天赋异常可以解救得了的,而是你的精神懈怠所致,是不好的习惯。”
“你……”
……
……
回到草庐,林杉听从了大师兄的建议,坦然向师父承认了错误,但却丝毫没有因为诚实而减轻惩罚,结果挨了二十板子,屁股上的皮肉伤一直卧床休养了半个月才痊愈。
没有了林杉的帮助,岑迟才真正体会到,每天课业中的拎水和拾柴这两样活儿是多么繁重,比读书写字繁重了不止三倍。
不过,因为要照顾林杉的原因,大师兄却留在了草庐,一直待了半个月,这是往昔很难得见的事情。
因为这一个月的相处,岑迟终于习惯了称呼萧旷为大师兄,但在对二师兄林杉的称呼上,他却改不了口,仍旧一声“师哥”习惯性就喊出来。对此,萧旷先是试图纠正了几天,见没有效果,渐渐也就放松了。
另外,岑迟还有机会全面了解了二师兄长挂在嘴边的,五项全能大师兄“能”的是哪五项。
在这五项本领里,岑迟体会得最深切的是大师兄的厨艺,而最震惊的则是大师兄的武艺。他终于相信,一个人可以把武功练到能徒手打死一头野猪,所以那天躲雨的野猪窝洞再也不敢有野猪留步,真是被大师兄的手段给惊吓到了。
而他虽然记忆力惊人,但恐怕永远无法在武功修为上赶上大师兄的水准。
岑迟意识到,大师兄具备的天赋异秉在于对武道的领会,而这种天赐的物质,自己无法超越。
大师兄对此却只是淡淡一笑,只说:“智者理天下,而战乱始终不如和平长运,所以在将来,脑子好用的人仍然比武功高强的人前途广阔一些。”
岑迟影影绰绰听出了大师兄话里的某层含义,当即不认同地反驳:“大师兄,你也不笨啊!你知道的我都不知道……”
大师兄萧旷便轻轻抚了抚岑迟头上结着的孩童冲天辫,微笑说道:“师兄比你年长一个倍数,这些学识只是时间的积累,等你长到我这般大,必定比我优秀得多……你这小脑瓜子,也不知道能记忆的极限会到哪里呢?”
岑迟仰头问道:“什么叫‘记忆的极限’?”
萧旷迟疑着道:“这个师兄无法解答,但你长大以后,自然会知晓,因为这个答案只属于你自己。”
……
……
除了全面了解大师兄的为人,在这半个月的频繁交集中,岑迟与萧旷的相处方式,便类同于一问一答,并且还不断重复着这种模式。
借以这种方式,岑迟从萧旷这里获知了更多有些旁门左道的知识。之所以谓之旁门,乃是因为岑迟扯着互助探讨学究的大旗,问的却都是师父教授学问之外的疑惑。
好在大师兄明显比二师兄耐心足,并且一如既往的亲善,面对只有六岁的小师弟常问到的一些稀奇古怪问题,他从未烦躁发火。
只是相比二师兄,岑迟很快又发现,大师兄其实也有个令自己郁极挠头的缺憾,那就是他在回答问题的时候虽然表情认真,却常常说到一些自己听不懂的字句。并且,这种不懂是越探究越迷糊,根本无言以继,于是很多问题探究到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
例如在二师兄林杉被罚挨打后的第五天,大师兄萧旷做好午饭端进草屋,与两个师弟一起吃,岑迟忽然想到五天前从野猪洞回来的路上,大师兄说过的一个词,他一直没能琢磨明白,当即就发扬了求学勤问的精神。
岑迟知道,当自己提出问题之后,大师兄必定会回应极为耐心细致的讲解,篇幅之长,饶是自己记忆力强悍,也容易绕晕脑筋。所以他在提问之前,就先在头脑里捋了一遍思路,再才徐徐问道:“大师兄,你那天说,‘拥有天赋异禀,并不是值得自己洋洋得意的事’,请问什么叫‘得意’?”
“最常用的意思,就是自满骄傲,但在个别少数语境里,还可以拆分理解,譬如‘领会意义’‘达成意向’也可作得意之辞。”大师兄萧旷果然一如既往的发扬了他的耐心品质,“小师弟,理解字词需要应衬所行话意,你能把我说过的话挑出来作为词例,这一点很好……”
“够了。”桌旁的少年林杉听不下去了,敲着桌子道:“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天才,这就是骄傲;觉得自己不需要再进学了,永远都是天下第一的天才,这就是自满;两个合到一起,就是得意,说得就是你……”林杉眉头一挑,盯向岑迟:“……小师弟。”
因为在五天前被师父责罚,少年林杉忍痛承受了二十板子,屁股上被打脱了一层皮,这几天卧床便只能趴着,吃饭时得跪在蒲团上,颇为难受。
而令他最难受的还是耳朵不得清净,这个小师弟,脑子里藏着成百上千种问题,他似乎是把他见过的疑问都记在脑子里了。偏偏大师兄好耐心,怜弱小,有问必答,还过于仔细繁琐,听得林杉耳鼓快生茧子,偏偏因为身上有伤,避开不得。
趴在床上休养时,他还可以扯几本书看看,全心投入到书册学识中,自然能隔绝一部分耳旁的“噪音”。但在这吃饭的时候,却是没法再这么做了。被强迫着受噪,少年心性的林杉也有些恼了。
岑迟被二师兄的突然出声吓得一哆嗦,反而并未怎么听清刚才的那番话。
一旁的大师兄萧旷不以为意,但也中断了本来准备讲给岑迟听的长篇大论,只是淡淡提醒道:“林师弟,讲话时不要敲桌子,注意斯文,若师父看见你这个样子,下一个被敲的会是你的头。”
听到大师兄话里提及师父尊称,桌旁两个师弟一齐噤声。一个是想到了几天前挨板子时的疼痛,另一个则是想起几天前看师兄挨板子时自己心里的难过。
……
……
吃完饭,萧旷先扶林杉回床上趴着。岑迟则跳下椅子,沿着桌边收筷子。才满六岁的他,即便挺直了背,肩膀也才刚与桌子齐高,桌上的碗是够不着了。
尽管这点小忙帮得无甚意义,但当萧旷回过头来收碗时,还是冲站在桌边个子矮矮的岑迟含笑道了声谢。
岑迟望着大师兄脸上的微笑,心头盘踞了许久的一个念头终于摁不住地蹦出口:“大师兄,为什么你不和我们一起住呢?”
萧旷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你跟林师兄住在一起,不也很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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