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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盖离开后,军帐中就只剩下两个人。
不远处依稀有刀兵相碰发出的声音传来,忽而慢、忽而快,还夹杂着士兵一阵阵吼声,那是军士们操练的声音。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可懈怠了对军士们的训练,身处这样的环境里,自然比不得京都城池深处御书房那样安静,但王炽的心绪依旧平静,脑中思绪并不受噪音的干扰。
他从小在军营里长大,从某个角度而言,这种噪声在他看来,近乎是一种乡音。他身处其中,不仅不会觉得烦躁,竟还因为熟悉而感觉妥帖。
略有些生恼的是正在谈的事情。在深沉一个呼吸后,他忍不住问道:“既然那老头儿给你准备了药,为何肩上的伤愈合得竟这样慢?你这个样子,即便不提北疆,就是叫你去青川,我也是有些不忍……”
营帐一边,林杉的目光投过来,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却又欲言又止。
林杉已经由侍卫扶到军帐中唯一的躺椅上了。王炽不忍见他憔悴的样子,本意是让他料理完肩伤就回自己的营帐休息。然而林杉此时却要求留下,因为他决定向王炽坦诚议定一件事情,就趁他现在明显看起来状态不佳的时候。
王炽依旧站在那巨幅地图面前,来回踱步一圈,然后侧目看向林杉,语气里带着愠意地道:“那老头儿是怎么回事?怎么说走就走,是不是还有意在躲着我?”
“不,药师这次是真的有事缠身。”林杉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将严家的事详细说了一遍。此时中军帐里就他与王炽,如果他决定了,这个环境也适合说及此事。话至末了,林杉又补充说了一句:“严行之的资质、性情,都算尚佳。如果能够救留一命,对严家意义很大。”
初次得知严家怪病的实情,王炽的心情也是莫名地惊诧。接着将这秘闻消化在脑海里,他忽然又有一些恼火。因为严广在太医局做了几十年的医正。作为一个前朝遗臣,他自认自己对严广的优待,算是所有京官中极高的水准了,没想到严广老儿还有这么一个秘密瞒了他这么久。
每年三大假,冬三九、夏三伏的回老家休养长假,每年两次的俸禄外的御礼……虽说他这么优待严广是存了私心的,只希望这位在医界声望颇高的老医师能带领好太医局,多为皇家宗嗣的延续与健康成长做贡献,但人心肉长,他这么多年不断对严广的优待。也是怀揣一丝感情的。
不过,他很快又念头回转,想通了这一问题。关于严家的古怪家族病,虽然没有传染性,发病现象很隐蔽。只在有直系血脉关系的严家人之间传递,但这种事情如果传播开来,对严家将是一种极大的干扰。如果此事在闲人口中肆意传播,不知道最后会传成怎么个诡谲的结论?这对严广的不利,间接会影响到他在太医局的地位。
严家的家传怪病,不会干扰太医局任何正常工作,但这些闲言闲语却会。
所以自古私事不公论。家事不外传。严家怪病,说到底是他们家的私事,严广避而不宣,也算不上是欺君。
反之,严广在太医局工作多年,所建功劳除了对御医的能力提升有积极影响。就说军方的军医里,也有不少他带出来的学生。严家撰写的药经、医经大多公开教授于人,这对南昭民生质量,也有着深远的意义。面对这个有功老臣,或许金钱上的馈赠已经不匹配他的功绩。如果能救他们家唯一的子嗣后人,动用一点国朝力量又有何妨?
思及于此,王炽那阴晴不定的脸色终于平静下来,这时他才发现林杉看向他的目光里,隐有忧色。
略作思索,王炽便知道他忧的是什么,却是淡然一笑,说道:“刚刚知晓此事,我的确有些恼,但换个角度想想,这是严家的私事,他即便瞒着我,我也不怪他。”
听了这话,林杉的神情果然放松了些。
可就在这时,话语微顿的王炽紧跟着又有些急气地道:“今天知道了严家的事,我忽然有种疑惑,为什么在许多事情上,似乎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难道将这些事情提前告知我一声,会出什么问题么?”
听了王炽这似在赌气的话语,林杉不禁失笑,然后他收整情绪,肃容认真说道:“这些都是小事,大哥身为一国主君,这些琐碎不需要每一样都过目。”
林杉这话令王炽的思绪忽然转入另一个角度,他面色微沉,默不作声地定眼看了林杉片刻,然后才开口道:“你不去休息,坚持留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林杉深吸了一口气,就要站起身来。
王炽当即又道:“无妨,你有话就坐着说。”
林杉依言又坐回躺椅中,不过,此时他没有再像刚才那样放松身形,而是正襟端坐,神情也严整起来。沉默了片刻,将脑中诸多头绪抚顺,他才缓缓开口说道:“大哥,我要说的,其实正是你这几天一直问我的事情。”
王炽目色微动,不禁走近一步,眼神里有些期待地道:“你终于肯同意了?”
林杉却摇了摇头,微嘲一笑,说道:“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如今的我,已绝然做不到大哥的期许。北域平原大战,我真的无力参与。并非我怕死拒往,而是如大哥刚才所言,我不想你的期许,就这么轻易的跟着我陪葬。”
王炽沉默看着林杉,陷入了某种沉思。
林杉则是翻开覆在膝头的一只手,目光垂落在褪了一层血色的手掌心,缓慢接着说道:“不止是身体上的原因,最主要的其实还是,我并非如你所愿,是一个擅长掌控战场的人。言及往昔在北疆那几场奇袭战术,那也是承纲大哥的筹谋,我只是依他所言而动,记性比寻常人要好些。才能完成他交托的任务。”
林杉的话音刚落下,这回就轮到王炽摇了摇头,他皱眉说道:“你叫我怎么相信你现在说的这番话?北域战略不是阮承纲一个人编写的,你参与其中的分量。还少了么?倘若将这件事在军中公开,让与你并肩过的那些将士都来议一议,结果也是不相信的人多些。”
王炽这话一出,林杉听着就有些急了,苍白的脸上霎时绽现几缕血丝,看着有些刺眼。
“大哥!”林杉霍然起身,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我没有妄自菲薄,编写战略部署与实际操控,两者之间的差异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不能了解吗?曾经我确实帮承纲大哥演算了不少术式题。但那些都只是固定算题,战场中的变幻,怎能是一只笔可以写尽的。”
话说到这一步,他略偏过脸,将视线从王炽眼前挪开。然后才接着又道:“此生我只想尽我所学所能,将大青川流域的河道改造成理想中的样子。现在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还希望大哥你不要恼我,参与征西战役,我的本意其实也在于此。”
听着林杉言及此处,王炽的情绪明显乱了一瞬,呼吸之声渐趋沉厚。
而正在他怔神不知该说些什么之时。就见眼前青影一晃,林杉忽然在他面前行君臣大礼拜下:“还请陛下成全。”
王炽见状,竟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不是他承不起此礼,而是他仍不想应允林杉要他成全之事。
就在营帐中这对兄弟、挚交、君臣之间的信念相矛盾、相抵触,快要到了无法收场的境地时,营帐挡风皮帘忽然被人从外头掀开。一个身着虎头黑甲的中年男人大步迈入。然而此人也就迈进了一步,甫一眼看清营帐中的场景,顿时怔在门口,任凭挂在腰侧那柄沉重的军刀连着皮鞘砸在衣甲上,发出厚重金属声也浑然不管。
能够不经通传。这么直刺刺走进君主营帐的大将,也就一人。这个从外头阔步豹进的大将,正是曾经与王炽形影不离做了十多年影卫,在几年前转职为京都守备军大统领,今次又挂帅征西的上将军厉盖。
厉盖站在门口怔神片刻,旋即回过神来,不禁问道:“这又是怎么了?”说罢,他大步走近,将手里的头盔往桌上一搁,就要去扶深拜于地的林杉,却没料到林杉身沉如石,根本不愿起来。
厉盖只得又看向王炽。
王炽依然没有说话,且忽然一拂衣袖,直接转过身去,似乎不想理会那二人,实则内心颇为矛盾。
见此情形,厉盖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就继续去拉林杉的手臂,同时劝道:“三弟,你这又是何苦,有什么事你起来再说。”
厉盖相信,凭此间三人十多年的交情,若无外人在场,王炽绝不会在这种虚礼上压制林杉,所以他才会在未问清事情缘由之前,就单方要扶林杉起来。
事实也是如此,之前厉盖当着王炽的面要扶林杉起身,王炽没有任何反应,便是在包容。此时他虽然转过脸去,佯装看地图,实则他对身后两人的态度依旧如此。或者说,他实际上也有一丝希望,林杉能听厉盖的劝。好友若一直这么跪着,他竟感觉到了压力,想发作又找不到出口,这种感觉令他心烦。
然而厉盖第二次准备拉林杉起身,却依旧以失败告终,并且他还感觉林杉的身体更沉了。直到他看见那按在地上的苍白手背上淌下一条血痕,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妙,伸手环住林杉的肩膀,同时大喊:“军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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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杉再一次由军医拆开肩膀上的绷带,重新清理包扎伤口时,他人已经被厉盖颇为粗鲁的直接拽回了自己的营房,摁在床上躺平。
早上吃完饭刚刚请辞的前任御医吴择才走出去不到三十里路,就被厉盖派两路哨兵快马追了回来。吴择本来与林杉有约定,随军至他与厉盖汇合便请辞,并不参与征西战事。然而在两路军汇合后,实际的情况却总是脱离计划,今天已经是吴择第四次被厉盖派人追回来了。
虽说吴择的医术确实比寻常军医要精细那么一点儿,但如果面对的病人是林杉这种状况,那么他优越那一点点的医术也创造不出什么新疗效。林杉的体质有些异常改变,不论外伤内服,用的都是廖世留下的药剂。吴择回不回来亲自诊脉,治疗的区别意义几乎可以忽略。但厉盖还是坚持这么做了,只是为求一个心安,却挺能叫吴择来回折腾。
有些事情。不适合王炽直接来做,搁在厉盖手上,却是没什么忌讳了。
大量的失血令林杉的精神颓落许多,换了伤药后,他时而迷糊时而清醒的睡了一会儿。直到吴择端着一碗熬煮好的汤药走进来,他才强打精神坐起身,接过药碗慢慢饮咽。
药是猛火催煮出来的,刚从药罐子里倒出来,烫得跟热油似的。不得不说军中伙夫都有着某种激进性格,但必须承认他们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火头军里那几个小子一见是吴择分称出的药材。便知道谁在用药,三个人轮流把持着风箱往劈柴上招呼,一个时辰就烧干了三罐水,将汤药煮了出来。
这碗汤药主在补养,还有一些清淤的功效。吴择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见林杉喝了一小口汤药,就因为太烫而搁下碗,吴择便将药碗挪到自己手边,捏着匙子慢慢搅拌摊凉。
躺了一个多时辰,虽然没动,额头却自然渗出一层细汗。林杉举袖擦了擦额角黏湿,这一幕落在吴择眼里。他忽然开口说道:“你啊,别以为用药抗着,感觉不到痛苦,就可以胡来。身体是最诚实的,等到你伤口起了恶变,高热昏厥了。就是老药师留下的救急药剂,也救不了你。”
林杉淡然一笑,轻声道:“本来只是一点小伤,没想到竟拖了这么久也没能愈合,不知是我高估了自己。还是哪里大意了。”
“两样都有。”吴择捋了一把稀疏的胡须,另一只手捏着瓷匙搅拌药汁的动作略顿了顿,然后他接着又道:“明天演武场的事你别想管了,该说的,我都已经告知了那两位,明天你必须休息。”
林杉一听此事,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肃容道:“吴先生,你这是在干扰军务!”
“任你这般想,气恼于我,我也还是会说。何况早在我随军来到此地的第一天,那两位当晚就在问我了,能撑到现在才说,我也挺不容易的,毕竟不想再被叫回来第五次、第六次,更多次,你能不能叫人省心?至少让我走远些也好。”吴择丝毫不为林杉的恼怒所动,絮絮叨叨了一阵,他就将搅凉了些的汤药端起递过来:“好了,喝药。”
林杉沉声一叹,知道自己也的确是给别人带去麻烦,便不好再责备什么,接过药碗三两口饮尽。
看着林杉搁下空药碗,吴择又掏出随身携带的脉枕,替林杉仔细叩诊。确定脉象还算正常,他收了脉枕,犹豫了一下,终是又开口叮嘱道:“伤口刚生了些新肌,就又被扯开,这种状况下伤口最容易发生恶变。若到了那时,你可别说是我咒你永远休息。”
林杉无声笑了笑,轻声道:“那我还是听吴先生的医嘱吧。”他刚才还在气恼于吴择,这会儿脸上露出的笑意不免有些牵强感。
吴择再懒得管他了,收了碗就径自往外走。
他才刚走到门口,就碰上两个人迎面走进来,他又连忙躬身揖手,手上还拿着一只碗,这动作未免有些滑稽。
“吴医师不必拘礼。”与厉盖并步走进来的王炽虚扶了一手,待吴择站直身体,他又问道:“林参军现在身体状况如何了?”
“回禀陛下,目前林大人的伤势还算稳定,身体没有起热症,但气血损失较重,这个必须静养。”吴择说道这里,稍微顿了顿声,朝背后斜睨了一眼,才接着又道:“因为那事儿,林大人现在正气恼着,草民还是尽早离开才好,以免叫人看着心烦,还请陛下恕草民怠慢之罪。”
“吴医师言重了,你何罪之有?”确定林杉伤势无碍,王炽的心绪放松了一截。再听吴择说及林杉的气恼,王炽反而露出一丝笑容,抬了抬手道:“吴医师来回奔波,想必也是累极,退下休息吧。”
尽管吴择早在三年前退出了太医局。但他被太医局逐名的那道罪,实则是为权宜行事而捏的一个虚罪,说到底是有些受林杉所累。因而听他隐隐灼灼嘀咕牢骚几句,王炽是不会计较的。反而觉得此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却率真得有趣,依旧像他还在太医局时那样,持敬意称一声医师。
吴择叉手拜辞,王炽则与厉盖先后迈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