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书微微一愣,京都这三天里隐隐然的乱象,的确令他对统领府抱有一丝疑忌。所以他刚才在城门口,没有直接动手。因为若是那么做,他虽然有四组组长腰牌,先斩后奏可以免责,但必定会惊动统领府。如果统领府里有内贼,此时他不在莫叶身边,怕莫叶在内城遇到危险。
他深知统领府在内城编织的“通讯网”,若要用来搜人,还是在统领府有详细档案留存的莫叶,简直易如反掌。
伍书心里对统领府的信任还是占了上风的,相信统领府即便有内贼,也在极少数。这个杀手的来历虽然还不清楚,但他背后的组织能为他提供那么细致的资料,他本人又如此狡诈多变,便极有可能是那个未明组织里能力地位不低的人物。若手法得当,应该能从此人口中审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剔除统领府里的内贼,恢复京都通讯网的正常运作。
若能做到如此,即便自己难逃一死。也不负统领大人离京时的托付。
思及于此,伍书心里的沉重渐渐轻松了些,冲那杀手挑了挑唇。脸上却没什么生动的笑意,嗓音微沉地道:“你很狡诈。是个祸害。”
从在城门前勾肩搭背的转身开始,伍书与这杀手之间就没有停止互相审视,包括在走出一段距离后开始的对话,也是若隐若现流露着杀意、压迫、挑衅、敲打。同时,他们的步履也未停止,在这一点上,则是伍书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杀手只能跟着他走。走过城门口的坪地,穿过一片小树林,停在了一片浅草地上。
现在是春末时节,大地生机盎然,四野一片葱翠,若在白天阳光充盈的时辰,就可见这片草地上还点缀着许多娇黄蒲公英,嵌在青青草坪上,自然有一种恬静之美。
但现在时近黄昏,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绿色的草坪在晦暗的光线下,渐渐有了墨色。蒲公英的花瓣也失去了生动色彩,如泡在水里的画卷褪淡。乍一眼看去,草坪上的蒲公英便如开在黑色背景下的纸花般苍白。
刚刚踏入这片浅草地,伍书一直搁在那杀手脖子上的手掌突然翻起,不是捏断他的颈部大血管,也不是拧断他的脖子,而是一记手刀劈在他的后背。
年轻杀手身形一晃,跌了出去,瘫坐在地上,良久只是缩着身喘息。动弹不得。他刚刚止住鼻血,这会儿又开始咳血。与刚才不慎呛了鼻血不同,这次他真的是心脉受到损伤。他知道那个怪脸男人劈他这一掌的用意。是要他暂时无法调运身体里的劲气,以至于他虽然离开那怪脸男人的近距离掌控,却还是做不得其它反抗的举动。
……
……
在浅海区摇曳了几个时辰,终于登岸,莫叶有些惊讶的发现,那个以笠帽遮面的撑船男子并没有一起上岸,而是独自撑着小船,又不知摇曳到哪儿去了。
她与那个杀手上岸后不久,就有一辆马车从不远处行来,旁观那杀手看过去时的眼神,她知道那是接他的人来了。
在他一个眼神的示意下,手足被缚的莫叶就像之前登船时那样,如传说中的僵尸,直挺挺的向车厢跳过去。颇费了番力气跳到车门处,望着那脸孔陌生的车夫漠然掀开车帷,她则盯了一眼车板的高度,有些犯难。
就在这时,她感觉背后那个脚步靠近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正要开口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背后衣料一紧,接着身子一轻,离地三尺,被人像拔萝卜似的拎起,向车厢中丢了进去。
“咚”一声闷响,尽管车内铺了一层薄毯,可那绝然阻碍不住近百斤的身躯凌空砸下的冲撞力。莫叶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而待她的精神清醒过来,艰难地扭动身形坐正,就见那杀手已经在她对面坐稳,马车也已开始前行。
她本想表示愤怒的斥吼几句,坐直腰身的她正要开口,忽然她听到了一种熟悉的金属撞击声,这又令她不自觉的闭上嘴,全部精神都在捕捉那声响。
接近海岸的地面没有修筑平整路径,马车在不平整的地面上前行,一阵阵的震颤,那金属物就一下下打在车板上,隔着一层薄毯,也没能完全抑声。
车体就那么大,莫叶的视线在车内一通环扫,很快就注意到一个角落里平放着一把以寻常布料裹挟的长物。
莫叶尝试着扭动身形用脚去踢了踢,紧接着,在那钝声传来之时,她就听那杀手忽然开口,淡淡说道:“你的那把刀,形丑了些,但材质不错。不过,你是没机会再用了,待我带回去融了重塑,定是一把利器。”
莫叶偏过头不再看他。与她之前在船上面对的那扇封闭的窗户不同,这辆马车的车窗并没有因为她的乘坐而被封起来。她扭着脖子将视线投了出去,虽然这坐姿在晃荡的马车内拧得人很不舒服,但如果让她继续看着眼前之人,她怕自己会情绪失控。
终于上岸了,早些想到办法逃离这个人的掌控才是要紧的事,现在没闲暇闹情绪。
……
……
城北安康路,丞相府宅院大门紧闭。只有大门旁悬挂的两只灯笼透出柔和的光亮,照在精心漆过的大门上,反映出莹点光辉。
一只蜘蛛牵着一根细丝从大门顶部直线滑落。灯笼带给它温暖。墙角的孔洞提供给它越冬的环境,这几天京都的天气开始回暖。它亦因此获得了春的活力。在墙隙里攒了几天气力的它准备在今晚织一张大网,好好饱食一顿那因为灯火的光亮吸引而来、与它一样成功越冬的飞虫。
——那将是极美味的猎物。
只是它的网才刚刚拉开一条直行的主线,那扇明明不会在夜里的这个时辰轻易开启的大门,忽然打开了。
一个青年人迈着稳健有力的步伐走了出来,那只肥硕的土蜘蛛被开门的风激得挂在蛛丝上荡出了几分,它还没来得及攀丝而上,就被那只如可以在铁板上踏出印痕一样的脚踩扁在门口的石阶上,接着还有第二脚。第三脚……
如果这只蜘蛛也能像人一样思考,那它在临终前一定会发出与距此地几条街外的林杉一样的感叹:这真是太意外了!
四名青年家丁依次从宅中走出,然后束手站于门外左右。他们身着的普通制布衣被浑身透着力量的肌肉撑着,每个人的双眼中都透着一种如磨砺后的剑锋一样的光芒。在四个人之后走出来的是一个身着青色锦衣,发冠上嵌了一枚青玉的贵公子,他便是相府三公子史信。
史信一走出相府大门,刚才那行在前面的四名家丁便微微垂目,而不远处伴着驴蹄声走近来的五个人也是加快了脚步。
“属下拜见三少爷!”终是那四名出自相府的家丁脚程快些,急步走近后就一同向史信行礼。
“这一趟辛苦你们了,先去休息吧!”史信对那四人颔首示意。在相府中。无论待谁,他都是礼为先和为首的,当然。全府上下的仆从回馈给他的尊敬忠诚也是庞然的。
等那四人入府去了,史信微微转身,就看见已经走近的岑迟,他即面露喜色的拱手相迎道:“岑兄,一年不见,你终于回来了。”
“怎敢有劳三公子亲迎呢?岑某今晚会彻夜不安的。”
走近的岑迟看见了史信后随手就甩脱了手中的牵驴绳,走至史信跟前站住,他抬臂躬身,深深一拜。
待岑迟直起身来。史信就顺手握住了他一只手的小臂,一边将他往宅内引。一边微笑着说道:“有何不可呢?我一直当你是朋友,就别将那些让人生分的客套了。今夜岑兄若真因这个难以入眠。正好我们可以一起秉烛畅谈。你不知道,我有几个月都没出过家门,都快闷死了。”
“谁能关得住你啊!”岑迟拘礼只是一会儿的事,很快他也放松下来,调侃了一句。
“我们先坐下来再说。”史信笑了笑。
驴被一个家丁机灵的牵着绕道去了后院,剩下的几个家丁在回到宅内关好门户后,除了留下守门的两人,其他五人各自散了。只有那圆脸家丁招呼了几名丫鬟去忙着收拾岑迟的宿处,以及待客的茶点。
岑迟跟着史信进了一处小院,这里是史信的住处。
史信留于相府中为客的能人异事虽然不少,但平时煮茶闲谈的所在都是在府中另辟的一处院落。因为史信在朝中挂职的特别之处,如果不是相处关系特别近的人,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带府中宾客到这里来。
岑迟早有心理准备。在刚出城南垃圾山旁的小庙时,他就探问过那两名相府派来一直在保护他的家丁,然而丞相家要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也不会扩散到每个家丁都知晓。
所以岑迟在与史信寒暄了几句后,就心意含蓄的问道:“史公子眉间有愁色。若是有需要在下出力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看出来了。”史信目色动了动,有些为难之意的说道:“你才回来,先歇歇,缓缓我再告诉你。”
“你看起来有些焦急。”岑迟迟疑了一下后又问道:“我骑驴回来,倒没费什么劲。自去年出游之后,一直清闲。史公不时派人送去盘缠。也不用为生计劳作。现在一回来,看见公子犯愁,我不做点什么。总觉得心下有些不安。”
“岑兄,你总说这些。倒让人觉得我们史家结交你只是一种交易。”史信恼了一句。
沉默了片刻,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月亮升起的高度,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先请你帮忙解一道题。可是我们说好了,这只是为了平你刚才所说的不安。我也想快点解决眼前的问题,但今天真的太晚了,而且图纸都在父亲那儿保管,我一时也舀不到。”
“图纸?”岑迟疑惑了一声。
“要起战事了。”史信微凝眉头的说道:“青川外围那群夷人老早以前就扬言。每十年就要与我国战一次。直到战胜为止,这仗从前朝打到现在,一直没有个了断。父亲见约战之期渐近,便加派了潜伏于青川夷族军政内的秘探,果然截获了一批图纸,依照地形构置的图表,应该是作战序列。不过那些图纸看来像是被故意打乱了顺序,也不知道是否完整。”
岑迟淡然说道:“完不完整。待拼接后自然能有结果。”
“嗯。这个问题由你出手,我也能放心许多。”史信冲岑迟笑了笑,他换了个话题后接着又说道:“夷人常做饮血啖生肉的事。多凶残暴厉之辈。难以训化,恐怕就算把那块地方收回来,夷人也是不会安顺为民的。要了结这件事。怕也只有杀伐一条路可走。而站在彼方设想一下,他们想胜,相比手法也将是一次狠过一次的。”
“这些事岑某并不擅长,当然也会有擅长这些的人去分析,岑某会竭尽所能做好擅长的事。”岑迟站起身,向史信拱了一下手,然后继续说道:“我一直坚信,被打乱的顺序必然有能复原之法,除非其本无序可循。那也是可以换一种方式破解困沌的。而作战图这种东西,因为具有实地性。即便有残缺的地方,也有依照固定地理情况进行推敲填补的机会。”
“甚好。”史信眼色一亮。赞道:“我一直困惑在复原图纸的方法上,倒没想过这些,岑兄刚刚回来,只三两言就让愚兄解惑不少。”
“公子高抬我了。”岑迟微笑着说道:“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这跟进屋要先开门是一样的道理,公子没错失什么,岑某所说的只是补救之发,类似爬窗越户了。问题的根本,还是拼出那张图来。”
“岑兄过谦了。”史信也站起身来,朝岑迟拱了拱手道:“此事全靠你了。”
……
……
次日晌午,春光明媚,又是个好晴天。
丞相府邸,史氏父子在书房里面待了许久都未出来,书房里也没什么声音传出,让守在书房外院落里的几名家丁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央的日头微微偏移,光芒却更耀眼了一些。这时,书房对面的回廊中急步走来一名捧着只盒子的青年,这青年人衣着与院子里的家丁一样,但又有明显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腰侧配有一把短刀。
这把刀便是身份的象征。虽然他对丞相来说,依旧不过是一名普从,但在所有的相府仆役中,他们能行使的权力是最多的。当然,这类人相府里存在的并不多,并且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会露面的。
所以当院落里的几个家丁看见那佩刀青年走来后,立即都是垂首示敬,那佩刀青年也是轻轻一点头的还礼,然后他就径直走到书房的门口,扣响了门板。那青年换做单手托着盒子时,盒子多露出的一面上,一道殷红的液体蔓延开来,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鲜艳得有些刺眼。
站于温暖春光下的一名家丁无意中的一抬头,目光正好对上这丝赤红,他怔住了一下,旋即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后脊爬了上来,如藤蔓一样在身体里扩散开来,连这落在身上的春日光芒都似乎冷沉了些。那家丁连忙偏开目光看向另外一个人,得到的目中神情几乎是一样的,他只得抿紧了一下嘴唇,然后垂下了头。
书房的门开了一半,一个沉抑的声音说了两个字,随后,那名青年便抱着盒子与室内略暗的光线一起,被那片门板关进了书房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