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京都一如往日那般太平,所以莫叶还是有些难以相信余用此时说的战事。不止是她,想必在现在京都的这种宁和环境下,这件事说给别的城中居民听,也是难得有人可以立即接受。
然而战事于外消耗的是军士武力器械,于内损耗的实是国力财库,听余用所说,陛下此次传召,是嘱咐京商做好准备,如何准备不言而喻,这事又不像是假。
看着莫叶脸上那种明显还接受不得的表情,余用也没打算再就此事赘叙,只在接下来说出了自己对于此事真正顾虑的地方:“陛下叫我只管揣着他嘱咐过的事,勿论别人,他自有别的安排,所以我本不适合做这个传话人。但余某实在有些担心,得知陛下似乎还未传召阮洛提及此事,余某愈发放心不下,就擅自主张了。”
话语微顿,他才接着又道:“你是阮洛身边近人,我也只是对你才会说这些话。你且注意,近几天如果陛下也召见了阮洛,你就当余某没说过今天这番话,若未召见,不论是不是陛下事务繁忙忘记了,还是确有什么别的安排,希望你会斟酌好了再提醒阮洛一声。”从余用的这番话里头,莫叶感受到了他的好意,同时也还感受到此事的确存在颇多变数,不自觉间眉头微挑。
但她很快又收束起了心中诸类思绪,恭敬向余用揖手:“多谢余伯父提醒,小女子谨记了。”
“嗯……”余用若有所思地沉吟一声,然后轻轻摆手,道:“就说到这里吧,四月十六,咱们再见。”
莫叶微笑点头:“好。”
余用没有再说话。一探手就又将刚刚关上的门推开,而正当他欲拾步迈出时,莫叶的声音忽然又传来。他步履微滞。
“余伯父。”莫叶迟疑着开口,“刚才您所说的战地……可知具体在什么地方?”
“大青川。蛮匪纵横之地。”余用目光平静地直视着莫叶,“你可知道?”
“我……”初迎余用的目光,莫叶还有些心生抗拒,差一点就要习惯性表示自己的无知。然而这种心绪只在心里停留了片刻,便被她掰翻了。虽然她最后还是只说了四个字,只改了一个字,但她的语境已经发生很大改变。
“我知道了。”说出这四个字时,莫叶心头那些难以置信、忐忑、质疑的情绪全都不见了。她甚至觉得有些高兴。
因为在大青川的战事启动时,似乎能为她提供某种寻找的可能。
如果征川战事用的是师父的那一套筹划,那么会是由谁为主帅,纲领全军?
那些错综复杂的战线分布,还有那些进行过露伪藏真加密处理的解译,会由谁来领会和凭其发出指令?
师父走得那么突然,很有可能还来不及交托解译……又或许他已经备好解译,但不知道有没有逃出那场大火的洗劫。
师父曾说过,如果这世上有谁能看破他那套对文字加密的规律法则,便只有他那位同门师弟一人。但是师父寻找他那位师弟已经多年。一直也没有寻到丝毫踪迹。
难道自己的这位师叔可以这么凑巧在这个时候出现?难不成还有托梦召唤这种联络方法?玄乎!她不信!
还有前些天自己被诱进统领府,在那间古怪的书房里关了一整天,此刻想起来。也是大怪事一件。那天要不是自己后来忍不下去了,尝试翻了房顶后成功走人,还不知道会被继续关多久哩!
被关之事的原因是莫叶最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但又一直思考不出个所以然的问题,此时她突发奇想,将其与征川战事联系到一起,倒能嗅出一点味道了。
难道正是有人防着自己知道征川的事,才会提前想将自己关起来?这事勉强可以说得通,因为只要阮洛知道征川战事,差不多就等于自己也能知道了。
可如果说通了这一点。顿时又会冒出更多处说不通的地方。
如果自己失踪,阮洛不会去找么?至于究竟是什么人要防着自己。才会考虑把自己软禁起来,这事就更玄了。谁知道自己看过青川作战图啊?谁能料到自己一个小女子会因为某种目的而有兴趣去那种修罗战场凑热闹?
除了一个人。莫叶实在想不出,这世上还有谁能把她的心思性格琢磨得这般清楚。
而这种假设,正是莫叶在听说战事将起后,不忧反喜的原因之根本。
这可真是百般心思皆因牵系一人。
告别余用,离开余家茶馆,慢步走在大街上的莫叶脑子里一直盘旋着的,就净是这些问题,她因此也是越走越慢。如此直到又有一队跑步行进的枪矛兵经过身边,脚步整齐而沉重,才将她的精神从脑海中周旋着的那些琐碎念头中抽离出来。
如果是战事用兵,不应该由都城内部守卫的军卒支援兵力啊?!即便一定要动都城守备的兵力,也该是调拨城外驻扎的那批军卒,常驻城内对都城街巷分布无比熟悉的城卫们,还是比较适合继续留在城内守卫帝京。
但若留心观察这些跑步行军向城外而去的军卒,又不难发现他们身上的冷刃寒甲之势,似乎与平时常出现在巡街活动中的那些城卫们不同,这些清一色持长兵器的军卒似乎更适合去远征。
这到底摆的是个什么谱啊?
莫叶忽然觉得有些遗憾,刚才在茶馆楼上,她本来有大好机会从余用那里多打听点消息。
不过,她的遗憾情绪没有持续多久就又自行消散,因为她忽然又意识到,战事之详尽,陛下未必愿意跟余用这一介商人多说。朝廷有专部筹划战事,自有良将待命,余用作为一名商人。还是得做好自己的本份即可。而自己若真关心战事,想从余用这里打听,那便从一开始就谋偏了。
如果自己一定要探得些与征川战事有关的具体讯息。或许伍书是一个比余用更适合开启的消息源。
只是……
一念及此,莫叶才意识到。她这几天净想着帮阮洛准备加冠大礼的事情,已是连续多天没有碰见伍书了。
而回想上一次见面时的场景,着实有些古怪。是他领着她进的那处书房,她已经不告而别几天了,房顶留下的那个洞应该很明显,可至今他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既没有来向她道歉,也没有再将她抓回去,仿佛这件事未曾发生过。
如此折腾。这叫什么事?
从被关的时间上来看,他这么做的目的像是要软禁自己,但从事后他的态度看来,又真的只像是他的一次疏忽,忘了自己被搁在那间生人少入的书房,所以才迟迟不放自己出来——那间没有铜墙铁壁的书房并不似能禁得住一个人。
但莫叶又真的有些难以相信,伍书也会犯这类错误。
最近这半个月,他的行为习惯明显变得有些异于往常了。
难道是因为他要被提升任职的原因?
会不会今后都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碰面了呢?
话说回来,这几天他都忙什么去了?整个人跟消失了似地。
莫叶伸出食指揉了揉额角,然后又摊掌拍了拍额头。目色渐渐坚定起来,在心中暗道:或许只有亲自去大青川那边看看,就什么都能明了确定了。至于离开京都的理由。恰可以借前些日子石乙建议的事,与他一路同行。在京都安居三年,步履从未出过这座城郭范围,出去走一走也许真会有不一样的获知。
思定此事,莫叶收束好心情,精神重归送帖子的事情上。
翻了一下匣子里最后两张请帖,莫叶选定了先去鲁家,行路步履终于快了起来。
……
正如余用在晌午时分面对莫叶所说的那番推测,皇帝陛下不是有意要瞒着阮洛不说征川战事。而是陛下挑了时间,要单独与阮洛秘谈。
事实上在余用前脚离开皇宫之时。南昭皇帝王炽后脚就微服离开重楼宫殿,只带了两个布衣简装的武卫随侍身畔。转出几道街巷就直接走进了一家书店。
王炽在这个时间点与阮洛见面,也是想顺便与他一道吃个午饭,这对他来说恩宠以极。王炽慢于余用一步,过午之后才准备告诉阮洛征川战事,这不是因为忽略,反而是重视的表现。他要对阮洛说的,远不止对余用说得那么简洁浅显。
大凡书店除了售卖书册典籍,自然兼带出售笔墨纸砚。而阮洛经营的这处书店除了兼营这些,实际上在书店内的一间特别隔开的书房里,还汇集了他名下十几处商行的账目册表。
来买书的大多都是恪尊礼式的斯文书生,因而书店内的经营环境比之别类商行不知要安静多少。
店铺有存放纸质货品的需求,所以防潮、虫、火之类工作也做得非常仔细。阮洛没有另腾一处地方,而是将账册大部分存放于此,也是考虑到将两端事务进行合并简化,照看安排书店的雇工时,完全有余力同时兼顾好账房。
书店里空气中飘散着薄薄一缕墨香,书卷气息浓厚。一排排书架重复着简单的框式,虽然没有精瓷名画的装点,可胜在方正厚重。在爱惜书册的人眼里,这里由简入繁、正合心意。
店内经营环境少出现喧哗者,翻书的轻微“哗兹”声自然成了主角,但这种声响映入耳内,却让人感觉更加宁心静神,令人更能沉下心领会书中境意。
王炽与两名侍卫走入书店,先是随意转了一圈,他对店内环境很是满意——当然,他会在意这些细节的真正原因,实是因为他看重这家书店的主人——但他也没有因此就多在书卷中逗留,一转身就径直走向阮洛清理账目的书房。
在这家书店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若非顾客主动问询书目所在,书店雇员不会强推硬塞地叫卖。
阅览书文,如品人心性,品的是著作者一字一句丝丝缕缕嵌入的灵魂。人有喜厌。书虽然不会出声,有时却能近乎如此。没人会买自己不喜欢的书,相反。有些书虽无大用,但看着顺了某些人的眼。便也可能被买走。
这是书店经营的商经之一,而这经营之法里头又存着点读书人的傲气。
在王炽一行三人走入书店之初,店子里正在整理书架上书册的店员也只是侧目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继续着自己手头上日复一日重叠的工作,连脚跟都没有多挪开半步。
然而只是过了片刻工夫,刚入店门的顾客竟如此不安分,居然想往里间书房去了!那里是能随便进的么?
不论这几个人所携的理由是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直接往那间置放了不少重要账簿的书房闯,无论是这家有些特别的书店里的店员,还是大东家带在身边的两名保镖,看见这一幕都不会坐视。
然而当那两名保镖与王炽身边的两名侍卫将要交手,只是手掌碰手腕、手指抓手肘这么一两下功夫里,那两名武功底子也算扎实的保镖就见识到了大内高手的厉害。
“劈啪”一声嵌在骨肉内里的闷响传出,那是关节骨骼在极端扭转时发出的声音。书店里的两个保镖想抓住对手不成,其中一人的手腕还被一名大内高手一招扭转,手掌反转耷拉下来。就像被疾风打折了的茅草,再也使不上力了。
不过这名保镖也算硬汉一条,手腕被人生生掰折了。他也只是闷哼了一声,并且毫无畏惧的立即准备使另一只未受伤的手继续搏击,以捍主人安全。
见此情形,那名折了他手的御前侍卫眼中隐隐掠过一丝敬意。他随侍皇帝来到这儿,并不是专门来找人打架的,如非必要出手,待到把话说清,他甚至可以与这好汉交个朋友。
由国君挑选愿意随身带着的御前侍卫心性如此,阮洛经常带在身边的两名好汉也非市井混混。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做得同类职业,谁也不会因公结怨。更不会凭主恃骄。
而正当那名保镖准备挥拳再来时,另一名御前侍卫已经掏出腰牌。无声地亮明了身份。
书店的两名保镖在看见那腰牌上的图文铭刻后皆是一怔,扬起的掌刀拳头还搁在空中,因为收势太急促,此刻双手肌肉神经都有些不由自主的失控,半天都没有垂下手来。
在这等架势笼罩下,王炽才恍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久住皇宫,都快忘了平民生活中的一些注意事项了。在宫里头,自己想去哪殿就去哪,不必先打招呼,自有侍驾宫人先一步作路引。但在民间,人人较为平等,皆有各自的*权利,冒犯不得。
直白说来,宫里的那一套在民间行使不得。准确地说则是,如果自己想微服出巡,就要把自己的身份放到平民层次。
然而王炽意识到这一点时有些迟了,身边两个侍卫已经亮出了腰牌。
阮洛挑选的随行保镖自然不比一些空有武力的打手,还是有一些眼力劲的,很快便认出了那腰牌铭刻的意义。这两个汉子目光稍定,挪开落在腰牌上的视线后,又看了王炽一眼,紧接着就准备撩襟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