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还是叶正名这个准岳父相中的女婿,叶诺诺也没有反对,好似小姑娘自己也喜欢——若不喜欢,她铁定要闹到宫里来,找他这哥哥诉苦——如此看来,这二人便近乎是天作之和了。
见父皇的脸上遗憾神情颇为深沉,似乎他反而特别在乎此事,王泓微微一笑,正准备说些疏导缓和的话。
可就在这时,皇帝突然朝桌上拍了一掌,脸上愠意隐现,沉声说道:“姓叶的这老小子简直可恶,他也真敢想,女儿才十岁,去年他就把这事给定了。要知道,当初朕迟迟未开口,就是见叶家丫头还小,忌于这事铺张开来会吓着小女娃……早知事情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朕应该更早下手。”
话说到这儿,他又叹了口气,语势稍缓,轻轻摇头说道:“不过,有些方面朕也得向叶正名学习,譬如这嫁女儿的学问,挑女婿的学问,这老小子一下占了俩,可恨。”
此时他的话里就算不带最后那两个字,他那坐在身旁认真聆听的一双儿女也都感受到了:恨意。
不是仇恨,而是眼看着快到手的果实被人顷刻捞走,因此所生的妒念不甘。
谁说皇帝就没有嫉妒心。只是一代君王的妒念不会浮夸的表现在脸上,也不会像妇人那样将嫉妒累积于心直到腐烂。帝王之妒,往往紧随其后的就是征讨与掠夺。
但面对叶正名代表的叶家一千余口族人惨死的债,面对阮洛背后阮承纲临终前紧紧攒着手不放地托付,南昭新君王炽又做不到仅为了一房儿媳,就对这两个人征伐。
所以他只能将心中的妒念搁在手心,拍到了桌案上。这有失为帝者姿仪的一拍,便等于当着儿子的面,撂下了这件事,以后不会再提了。
不过,他突然来这一手,倒是吓得王晴、王泓姐弟俩心肝一颤。
眼瞧着父皇在当桌一掌过后,脸色渐渐平缓下来,王泓这才戚戚然提了一句自己的想法:“叶诺诺、阮洛,这两个人的名字有着一个同音,也许正是天造的良缘。儿臣无此缘分,也许不算是损失。”
王泓没有料到,这本来大意为劝慰、没什么实质的一句话,竟得到了父皇极为认真的赞同回应。
皇帝点了点头,然后温和看着王泓说道:“身为皇子,能取就能舍,这一点很好。少了一个叶家丫头,这不算什么。礼部户部早就合拟了秀女名单,只是被朕压着,你才不知晓。虽然这名单里充杂了一些个刁蛮贵女,还有斜眼歪嘴登不上台面的,八成是收受贿赂强填进来的,不过,里面也有不少佳丽淑女,你择空看看。后宫也冷清多年了,你添一位王妃,或者你实在没有喜欢的,添一位侧妃,有个人贴身照料你的起居,你烦那些奴仆,尽可交给王妃调教,自然省了你心烦。”
王泓内心暗暗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父皇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在挑儿媳这事儿上也表现得这么明显。然而他心里对挑选王妃的事虽然毫不热忱,但却忌惮于有丝毫的表露,只得连忙口头上先把事情接下来。
皇帝嘱咐完皇子这边,微微侧脸,看着公主王晴说道:“选驸马的事,也不能再耽搁了,但父皇终是希望你能觅得真心所爱,所以今年的‘品花会’让皇子陪你去,不过,也不一定必须得是在会上挑人。总之,父皇还能给你的自由选夫时间,也就是在今年以内,过了年关若还无结果,那就只能也由礼部、户部来预拟名单了。”
王晴连忙乖顺的应下此事,其实心里也是隐隐一抽,悄然与王泓对视了一眼,掠得些许同样的情绪,最后付之微涩一笑。
凭皇帝在朝会上练出的一顾二十人的眼里,这对姐弟眼神里搞的这点小动作其实丝毫未逃脱他的注意,以前他是不忍心削除孩子的这点自然心性,但时至现在,他必须给予提醒了。
覆在桌案上的手屈起一指轻轻敲了敲,皇帝肃容说道:“结亲这件事,朕给你们两个的选择空间已经足够充分,但也仅至于此。身在帝王家,许多时候都可能要面对身不由己的抉择,那么多双眼睛注视着,无法弃权不选。娶媳、招婿这类寻常人家的家务事,在皇家都摆到台面上让人指点,一个不留神,便招致话柄。总有些言官便嗜好借此生事,如苍蝇在耳边噪,皇子你现在应该能体会到,父皇的为难之处。”
二皇子王泓很快就想到华阳宫里那群新来的奴婢,张口闭口规矩,皇子不能做这不能动那的,其实比起父皇平时要面对的噪音,简直就不值一提了。
王泓脸上滑过一丝惭色,嗓音微沉说道:“儿臣不能替父皇分忧,还任性给父皇增添负担,实属为臣为子的不该。”
一旁的公主王晴咬着嘴唇踌躇了片刻,也开口说道:“儿臣亦愧对父皇,驸马之事,儿臣不会再散漫对待。”
“成婚这事,对女子而言,总是要比男子吃亏些。驸马只能有一个,父皇还是希望你能幸福。这可是关系到终身的大事,你也不要为求速度而草率决定。”皇帝侧了侧身,伸手探到王晴肩后,像她小时候那样,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看上了谁,记得先不要表露出来,把名字告诉父皇。谁想娶朕的宝贝女儿,不往上查清他们家五代,朕怎么放心。不安分的人,连公主的半根手指头都别想有机会碰了。”
皇帝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只有慈爱的微笑,而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同样是笑的方式,这二者之间,在此时的意义可是相差了千万里。
二皇子王泓知道他的父皇手里有五组人,虽然两组交给了林先生,两组交给了厉统领,他自己手里只有一组人,但这组人连北国皇宫内部都渗透进去了,谍报之能可见一斑。用这样的能手查未来女婿的家世背景,啧啧……怕是连人家祖坟里有什么陪葬宝贝都能神不知鬼不觉掘出来、数清了,往上回禀数据了。
王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红着俏脸,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王泓轻微扯了一下嘴角,没有说话。
家世没有问题,就能保证携手百年好合么?王泓不知道,他只确定,皇帝说的这番话,是一个父亲对女儿能做到的最大保护力了。
王泓刚刚这么一走神,就见父皇慈爱中隐现锐利的目光扫来,丢了一句:“你也一样。”
……
京都围城内的金碧辉煌中,皇帝老子正盯着一双儿女,坐着身为人父该做的事情,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南昭左路军大营,三皇子王哲才刚从鬼门关溜了一圈回来。
王哲足足躺了三天才逐渐恢复精神,醒来后,他揉着额头回想了一下昏迷前发生的事情,便意识到了一个颇为奇怪的问题:既然那张信纸上抹有肉眼难以察觉的药粉,并且颇为厉害,那为什么事先看过的莫叶丝毫无碍?
事至此时,他仍不相信是莫叶有意要害他。
除了因为那层关系——尽管莫叶还不知道,但王哲能感觉得到,莫叶对他是有好感的,这重好感即便重不到让她舍生忘死,至少不至于使她妄动此歹念。另外,就是从动机上来说,莫叶也绝无这么做的理由。
如果这是敌方通信的一种保密手段,未免又太拙劣了些。因为,在信的字面上,并没有采用任何掩盖手法,就算在信笺递送中途被人截获之后,拆信人中毒身亡,若有其他人同时在场,仍旧会导致信笺内容泄露出去。
思索了片刻后无果,王哲伸手抓了抓头发,不禁深深吸了口气,又悠长地吐出。
就在这时,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王哲抬眼一看,就见竟是右路军主帅厉盖。
南昭征西军进入西川范畴后,又分成了左右两路,右路军的任务主要是攻击作战,军力有七千余众,且都是这次出击西川的万数军团里的精锐。而左路军,由王哲掌管,虽然同在西川,主要作用却是后方粮草的供应,营寨也扎在右路军战线之后,近期基本上没什么战事。
而在王哲意外中毒后,这道讯息毫无悬念的传到了右路军中军帐。这种有损士气的信息本来是不会轻易公开的,但在相互配合的左右两路军之间,核心头领却需要紧密的互通来往。于是,第二天厉盖就赶了过来。
原本大军主帅离位是行军大忌,但无奈这次出事的人,实际身份是一位皇子,当今皇帝又只有两个儿子,不得不叫人心急。
“殿下!”
见王哲醒了,并且已经从床上坐起身来,精神似乎还算不错,厉盖脸上滑过一丝欣然,当即全掌相击行礼。随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几位裨将,则正要单膝屈地行礼。
王哲当即抬手道:“都免礼吧!”
见面寒暄了几句,众人就陆续坐下,王哲又差牙兵奉茶,待闲杂耳目都出去了,话题由他拿捏着,渐渐就转向了那封信。
提起这事儿,厉盖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变。
左右坐于他旁边的几位裨将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继表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
“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发生了什么事儿,还能瞒着我不成?”王哲与军中上层将士议事时,脸上常有温和亲近神色,此时却是尽数收敛了,这样的他,神情样貌就愈发接近他的父皇,威严气势令在场诸人眼色微凛。视线在营房内团坐的众人脸上掠过,又在稍显陌生、很明显是随厉盖从右路军过来的两名将领脸上停顿了片刻,王哲便接着又说道:“马将军,韩将军,二位是临时有事从右路军赶过来的,也不可因外务耽误太久吧!”
马将军、韩将军两人闻言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就默然点头,然后又一齐将目光转向右路军主心骨厉统帅。
在这间中军营房内,论身份的尊贵,当然是二皇子王哲,但厉盖却有着超越二皇子的资历以及军中威信。十几年、甚至短则几年之后,王哲或有争储的资格,但厉盖却是十几年前就随驾在北方征战经年,军中熟人一大把,这些熟人又大多见识过厉盖的骑战能力,膜拜其威望者无数,继续辅佐下一代君王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两人各有千秋。
所以此间有犯难的抉择,还是尽可能丢给这两个人自个儿看着办吧!
总之眼前说到的这事儿,他们几个偏将不想参与,甚至连旁听的念头都没有。
众将的面部表情已经隐隐然说明了某件事情,此事,其实在昨天厉盖等人刚从右路军驻扎地纵马飞驰而来时,就已经商议过了。几个人眼神一交换,大致就明白了。厉盖也不含糊,直接给了一个放行的眼色。
几名裨将旋即陆续起身请辞。
刚才他们几人的眼神交流,坐在床上的王哲也都一一看在眼里,不用讲明也知道他们这是准备避嫌,也就顺其自然的随他们去了。
刚刚在伙房那边煮了开水沏好茶的牙兵这会儿正端着茶水进来,正好遇上几个甲胄在身、形体魁梧的将领陆续出来,腰间连鞘军刀随着步履大动不时敲打在精铸的衣甲上,一阵哐当作响。欠身行礼后,这牙兵也没过分惊讶,依旧将茶水送进营房摆好,然后很识趣的退了出来。一转身,长期服侍在主帅营房的机灵牙兵果断改了道,接着伺候那几个刚刚退出来的将领去了。
此时主帅营帐里,聚拢的可是两个大人物,要商议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需要一竿子人暂时退避,这在以往其实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了。既见众位为将的都退出来了,自己一个端茶倒水的牙兵还需要主人亲自再吩咐一次?
眼见闲人都已尽去,王哲也不再绕弯子,他相信以厉盖在京都统领府磨练出来的办事习惯与效率,昨天到达这里之后,除了探望他的毒伤,厉盖最主要的作为定然是冲着那封信去的。
并且,自己中毒的契机,除了因为那封信,还因为那封信是莫叶递给他的,所以他才会毫无防备。只这一重关系在里头,但凡知情、或者隐约知情者,都不太想插手此事。而凭厉盖的资历,和他原本在京都统领府主要负责的事务偏向,这件事由他来办却无甚问题。
“怎么样?厉叔叔,你是否已经查出端倪来了?”王哲略为挪了挪身体,换了个端正朝向厉盖的坐姿,直接问道。在没有旁人在场时,他于称呼上,也自然有了些改动,变得亲和了许多。只是他脸上挂着的那丝威严,仍旧未减分毫。
厉盖也没有再像刚才有诸多人在场时那样言语含蓄,他先是有些怪异的笑了一下,然后开口,亦是直接话入主题:“其实我倒没怎么查,那东西自然就显露出了真相。”
但这在王哲看来,仍旧有些绕弯的意味,因为他不太明白“自然显露”这四字的意思。
看着王哲质疑的眼神,不等他问,厉盖紧接着就又道:“可能……三殿下还是亲自看看吧!”
说罢,厉盖已经起身,自营房墙角一口箱子里取出一只匣子,打开匣子递到王哲眼前。
扁平的方形匣子里,那封信也是平整铺开在匣底,王哲再熟悉不过那纸张的颜色和特殊的底纹,只是……
目光在那纸面上的内容间快速扫过,王哲的眼中很快流露出讶异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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