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世看了看严行之,又转头看了一眼屋角桌上那几只瓶子,最后目光又回到严行之脸上,忽然哼了一声,道:“你有办法找你爷爷划张一万两的银票来,我就把它卖给你。”
严行之失笑道:“我在老家那边就听说了,乌棚巷有家‘三两药铺’,店主人丑心黑,小小一包治风寒的草药,都能卖到三两。爷爷说那药铺就是你开的,起初我还不信……”
不等严行之的这番话说完,廖世已然眼露不屑神情,寒着声道:“你信不信跟我有什么关系,严老儿张开他那嘴,除了说损我的话,绝没别的事。”
廖世说这话在严行之听来,似乎更像是在说他自己。只要一提及严广,廖世准也不会有什么好言语。
而对于这两个长辈之间似乎始终存在的某种矛盾,在今天之前,严行之一直充当着劝和人的角色,但在今天,他忽然改变了想法,不再说以往常说的那些劝解的话,而是问了一个盘踞在他心里许久的问题。
“药师……”话到嘴边,严行之还是忍不住迟疑了一下,顿声片刻后才接着道:“您跟我爷爷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误会?”
“误会?”廖世反问了一句,看他此刻脸上略凝了凝的表情,似乎是对于严行之说的话还未完全明白过来。
严行之则没有理会廖世地反问,只是坚定地跟着自己心里地想法,紧接着又问道:“是不是因为早些年前,他邀你入宫给前朝太后诊病那件事,致使后来你们才一提到对方,就会忍不住地吵?”
——因为这件事,廖世差点成了死囚。而当年严广为介绍他入宫,自做担保人,紧接着在为前朝太后诊病的过程中大事故发生时,他又站出来为其申辩,却差点被罢官也扔进牢房。
此事不可谓不小,消息都流走出重重叠叠的宫墙,传递于坊市间,常居京都的百姓都还记得。此事的影响对于廖世和严广而言,也颇为恶劣,特别是廖世,经此一事他的名声算是彻底被搞臭了。
如果不是后来时局大变,整个周皇庭半月之内瓦解,这俩人估摸着早在十多年前就一齐赴死了。
“你说那件事?”廖世依然没有直接回答严行之的问题,不知道是因为他心里真的一直在介意此事,所以口头上才故意不提,还是说他已然淡忘了,因而表现出懒得理会的心态。
在顿声思索片刻后,他才再次开口,却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个想法在你心里搁多久了?”
“很久了。”严行之没有迟疑,且如实回答,“其实在我第一次听你骂我爷爷的时候,我就开始在质疑这个问题。”
“这么说来,那倒真是日子不短了。一年里头我至少要骂他上百次,而你跟着我已有好几年光景了,我在你面前骂他至少得不下千次。”语气如自言自语一般感叹了一两句,廖世才又调转话头问向严行之:“常常听我骂他,你会不会因此记恨我?”
“我……”严行之只说了一个字,即觉喉头滞涩、迟疑起来。
说实话,在最初听见眼前这干瘦貌丑的老头儿近乎随心所欲地骂自己的爷爷,严行之还真是恼过。严家目前临着大事仍是严广拍板定案,无论在朝中还是家中,严广都颇居地位和声望之高。而在严行之心里,爷爷无疑是自己最崇敬和倚仗的亲人。
但在思索过一些事情之后,便例如十多年前爷爷介绍廖世入宫给前朝太后治病,以及引发的一连串害命祸事,严行之从渐渐看开了廖世对爷爷的恶劣态度、到后来也就习惯了。如果不是后来时局颠覆间接救了廖世一命,严家欠廖世的,恐怕就不是口头上损失点东西能偿清的了。
顿声片刻后,严行之回想了一下自己在过往的日子里已思考透彻了的几件事,定下心神后便肃容说道:“我不记恨你,因为我爷爷也常骂你。再者,这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我是晚辈,哪能管得上。”
“那你就别管了。”廖世捋了一把下颚短须,“也别再费神想刚才你说的那件事。”
“可是……”严行之欲言又止。他觉得自己想知道的答案还未得知,就这么收声总是差了点什么,但他又实在有些跟不上廖世老头儿的思路。
“没那么多可是,我与严广之间的关系,也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廖世说罢就自床沿站起身,往桌边走去。
严行之看见他的去向,似乎是准备拿桌上那几个小瓶子,不禁心神一紧,连忙道:“药师,你别……”
“放心吧!”廖世果然将桌上那瓶被他称之为毒性高于鹤顶红三倍的毒-药握于手中,但随后他只是将其放入怀中,未再有别的举动,然后转过身来看着严行之缓缓说道:“刚才我说的话只是开玩笑的,我想开个玩笑就这么难么?”
严行之暗暗松了口气,同时又脸现些许无奈,感慨道:“拿这么厉害的毒-药开玩笑,药师实是世上第一人,但小子见识有限,哪敢与您奉陪啊!”
“少哄我了,眼下你在我面前说再多的好话,改天我到了严广面前,想骂时照样能指着他的脸骂个痛快。哼……没准下一次我们见面时,他会抢了先,二话不说就召一帮子家丁追着我打。”说完这番话,廖世突然叹了口气,神情顿时变得有些颓然,又道:“严家小子,其实刚才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所以才会走神了胡言乱语。此题与你有关,可又令我很难抉择。”
严行之闻言目色一动,立即说道:“药师想了什么?既是与小子有关,请尽管直言。”
廖世沉吟着道:“空灶难为炊,而对于医者来说,治病救人的大部分功劳还在于药材供应。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我的全部家当,因而我一直在想,或许能从中找到给你治病的良药。但……要去那儿,是要冒一定风险的,你敢跟着来么?此行或许会在你寿元之前先害死你。”
廖世说话惯常直来直往,不玩虚的,初与他打交道的人对此会感觉很不习惯,可实际上作为一名药师,这种说话的方式是存在必要之处的。而对于严行之来说,习惯了廖世这种个人风格的他会感觉到,与这位以孤僻一面示人的丑陋老头儿说话,可以很直接很省事。
严行之闻言不假思索地当即开口道:“药师愿意带我去,我还有什么理由推辞?”
“现在提及此事,我可没有再像刚才那般开玩笑,那地方不是普通人能常呆的。”廖世犹豫了片刻后接着又道,“这么解释吧!我的体质与你不同,寻常毒物奈何不了我,可若我所言的‘寻常毒物’碰上你,终究是那地方的环境太……唉……”
听了他的这番解释,严行之忽然想起一个民间关于廖世的传言。这个传言他其实早就听说了,只是因为近些年渐渐熟悉了廖世的品行并不似传言里那么不堪,才会渐渐愈发不往流言那个方向好奇这事。
此刻他再次想起,顿时有一丝惊讶神色浮现于脸庞,失声道:“难道那里是……”
“噓——”廖世连忙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又伸手指了指屋内另一旁一张由土砖木板简陋搭成的床上瘫着的两个人,冲严行之使了个眼色。
关于廖世的师从门别之详尽出处,无论是在民间还是在医界,一直以来都还是一个传说。可让廖世本人觉得无比头疼的是,这个传说带着暗黑颜色。
廖世不是没有骨气承认自己的师门,只是为了避免他在游走民间时遇上麻烦,一直以来对于师承之事,他的口风极严。
他的师门实际上算是避世独立的存在,单纯只为研究医行药技,并不求所传弟子能为师门广传德行。若要具体从医道仁德上来评价,这个师门不仅所传弟子极简,所行之事也是狭隘而私心明显的。
而他本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是否显赫荣耀,名声因故毁坏,他倒没因此愤怒记恨过谁,因为他从未想靠名声换取利益,这些虚的东西他本也没想求取过。不过,若因为这些东西绊住他探寻药技的步伐,平添麻烦,却是他必须排斥避免的事了。
床上被迷药弄瘫的两个来自林杉那边的侍卫虽然值得信任,但廖世还是不想因此事而节外生枝,必得抑制一切消息扩散的可能渠道。
林杉培养的侍卫总会沾染一些他的行事风格,颇有些诡诈难辨,对于这一点,在北疆小镇不远不近陪林杉住了三年的廖世是了解的。廖世的药术虽精,却不懂武道要义,床上那两个被迷药放倒的侍卫是不是已经悄然逼迫过体内的药性得以苏醒、而此时故意又闭塞经脉装晕,实际上却在窃听这边的谈话,廖世可还有些不能确定哩!
“我明白了。”严行之险之又险地咽下刚才脱口而出那句话的后半截,微微垂眸沉吟片刻后,他抬起眼来看向廖世,认真点了点头,说道:“我去。”
“好,我们先暂且这么说定了。”廖世见严行之神情郑重地应声,也是点了点头,随后又道:“但是,在我带你去那儿之前,我得与你再约一件事。此去一程,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再轻言生死了。你必须相信,人的意念也是延命的药剂之一。有些药需要时间配制,但有的人却不愿耐心等待,那么即便有药医,也很可能是治不好的。”
严行之眼里浮过一丝复杂神情,旋即再次点了点头。
“那好,你再休息一会儿。”廖世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我这会儿要出去一趟,回来之后才可确定能不能带你去。”
听见廖世后头说的那半句话,刚刚躺下的严行之立即又爬起身,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药师,你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去找林杉那个大麻烦。”提及与林杉有关的事,廖世脸上浮现出不耐烦的神情,“我想走,也得要他先肯放手。”
扫了一眼瘫在另一边床上的杜、武二人,廖世略微犹豫后才取下挂在墙上的药箱,扣开木盖将桌上的六只小瓶子扔了进去,枯瘦手指滑过箱子里排列整齐的数十只小瓶子,很快又转手从药箱里挑了一瓶药出来,交给了严行之,解释了一句:“这瓶是那俩人的解药,何时施药你且看着办吧,我这就走了。”
合实箱盖又拍了一巴掌,即拎起这药箱抛到一边肩膀上,耸耸佝偻的背使药箱皮绳挂在肩上勒得舒服点的位置,廖世大步走至门外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别跟来。”
严行之摩挲着手中小瓷瓶冰凉光洁的外表,直到目送廖世走远,他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何廖世要把解药留在自己手里?他难道不会用么?
没有迟疑多久,严行之就勉力起身,拿着廖世留的药,替那两个侍卫解了迷药之困。再不让他们苏醒,严行之还真有些担心这两人在药物的控制下连续昏睡了两天两夜,会不会伤到脑子。
在刚刚醒来时,杜、武二人的神志还有些混沌,但只过了片刻,他们立时完全清醒,猛然瞪大眼看向站在眼前的严行之,目光之森冷逼人,令严行之心下生出些畏然之意,不自觉间也是目光微凛。
经验资历丰富的斥候,都有着一双如鹰一样锐利的眼睛,警惕防危之心似乎被先天注入了灵魂,随着身处环境地异常改变,不需要通知大脑,已能在最快时间内调动这种心智力量。
在从迷药困扰中醒来的那一刻,杜、武二人先是无比敏感的将身周环境扫视一番,准备攻击一切对自己不利的存在。好在没过多久,他们就想起了被迷晕前发生的事,眼中那种凌厉神色才渐渐缓和。
这俩人当然是认得严行之的,而在扫视了他几眼、很快就发现他手中捏着一只小瓶子后,这俩人不禁都流露出狐疑神色。严行之是廖世的半个徒弟,他们也都知道,那怪脾气老头儿下手那么狠,他们对他的徒弟也不得不防。
睹见两人眼中的神色有异,并且对方目光所指的正是自己手里的那只瓶子,严行之很快也意识到一个问题,连忙扬起手中的瓶子当着两人的面凌空倒了倒,同时解释道:“这瓶是解药,刚刚给你们服下。”
杜、武二人闻言,才算彻底松了口气。明白了己方对严行之有所误解,他们又一齐拱手道了声歉意。而当他们言及谢意时,却见严行之摇头道:“这药是药师留下的,如果他不肯给,我还没有能力配出这种解药。前天的事,药师多有得罪,还请两位大哥原谅。”
虽然杜、武二人对于前天廖世不分青红皂白就下药将他俩迷晕的事的确心存恼怒,但看在廖世救了林杉一命的份上,这俩人倒不会真去找廖世寻仇。此时见严行之代师郑重道歉,从他的话中又能听出,廖世下手虽不讲理,但总算还是手下留情,也就完全断了计较之心了。
道了两声“无妨”,这两人问了廖世的去向,便准备告辞。
而直到此时,他们才注意到,严行之身着单衣,脸色透着种不正常的灰败,似乎是病了,并且应该还病得极重。
严行之是太医局医正唯一的孙儿,他的这重身份,杜、武二人也是知道的。临走时迟疑了一下,侍从杜边忍不住问道:“严公子生病了么?”
“嗯……”提及此事,严行之的目光躲闪了一下,之后才含糊解释了一句:“前几天外出,不慎感染风寒。”
“那严公子快回床上躺下,休息要紧。”侍从武慷赶在杜边前头开口,又藏手在他背后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杜边会了意,没有再多说什么,之后两人便一齐拜别严行之。
出了屋,待走远了些,武慷才压低嗓音对杜边说道:“看样子,严家少公子可病得不轻啊,我不认为他只是感染了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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