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书那件矛盾纠纷,大师兄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果真劝和了二师兄,平稳而融洽的山中生活得以继续。
直到有一天,因为一件事,让岑迟陡然记起。
而一年时间的间隔,居然并未令他淡忘上次自己犯下的错,反而心中愧疚情绪剧烈增长。
那天下着小雨,雨云的颜色有些阴暗,山上湿气更重了。二师兄从外头不知什么地方跑回来,身上颇为邋遢,好似在泥地里打过滚,与他平时整洁的着装外表大不相符。当时岑迟已经在山上待了将近一年,习惯了少年林杉平时的样子,再乍一看他这般回来的狼狈,不禁怔住。
而林杉在回到草屋中的下一个举动,就是拉着师弟岑迟往外跑。
“师哥,你要带我去哪儿?”还只是孩童的岑迟脸上流露出惊讶神情,在被拽出门外的半途,将手里正阅读到第六页的算经丢回屋里。
“到地方你自然就会知道。”少年林杉照旧故弄玄虚了一句。
等到少年林杉停下脚步时,年值六岁的岑迟就看见了一堆灰烬。
“今天是你的生日,师弟,你到大荒山也快一年了,我拿了点好东西与你庆贺。”少年林杉说着就在那一堆灰烬前蹲下身,徒手扒开灰烬,露出里面一只陶坛。少年林杉抱起陶坛捧到年幼的师弟面前,又道:“你自己揭开盖子看看。”
岑迟撇嘴道:“不看,是虫子!”
“你笨啊,如果是虫子,放在坛子里搁火里烧,还不都死了?”少年林杉哼了一声,但他不太满意的表情只在脸上停了片刻便散去。显然并不在意师弟对他一番好意的不良揣测,紧接着又催了一句:“快揭啊!如果不是我腾不出手来,早就帮你揭开了。”
岑迟不情愿的伸手去揭盖。
而等到他看清陶坛里的事物。他眼中立即现出惊讶神情……那种惊讶里,没有被师兄恶作剧戏弄后的恐惧。只先是一阵惊喜,渐渐的那惊喜就又变成了愧歉。
陶坛里清水中煮好的几枚山鸡蛋,使得吃了许久青菜白饭,嘴正馋得紧的岑迟心头一喜,但很快他就想起了另外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
“师哥,我……”岑迟握着还余有火灰温热的陶坛盖儿,手悬在空中迟迟未动,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嗯?”少年林杉应了一声。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天边斜划而过的一道闪电吸引过去。
“不好,开始打雷了,这雨也将要下大了。”少年林杉将目光从天边收回,抱着煮蛋陶坛的他腾不出手,只得看着师弟催促了一句:“快跟我走,我知道这附近有个野猪窝,先进去躲一躲,然后你再慢慢享用我为你准备的美味。”
……
……
岩洞里,身上衣服遍布点点泥泞,还破损了几道划口的少年盘膝坐在一堆杂草上。丝毫不介意自己形容不整,只是专心剥着手中一枚煮熟的山鸡蛋。他身上虽然邋遢,但剥蛋的手却很干净。因为刚刚仔细清洗过。
坐在他身边的岑迟则是不时朝洞外看去,在身畔的师兄将剥好的山鸡蛋递过来时,他反应迟钝的接过,并不立即张口吃,而是面现惊恐的道:“师哥,这里是野猪的窝,不会有野猪回来吧?”
“原来你自进了山洞以来,就一直战战兢兢,是在怕这个?”少年林杉刚刚剥完一个山鸡蛋。紧接着就又从膝旁那个盛着滚水的陶坛里捞出一颗蛋继续剥,同时漫不经心地又道:“放心吧。这个山洞里绝对安全。”
“师哥,你为何如此笃定?”年幼的岑迟刚仿着师父的口吻认真说完半句话。紧接着下半句话的意思就怪了起来,“你,会野猪的语言?”
少年林杉闻言面色微边,扯了扯嘴角。但终是因为牢记着大师兄的叮嘱,要对小师弟多一些耐心与包容,他便忍下了与小师弟争辩的势头,只深吸一口气后徐徐说道:“野猪会不会说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山洞里没有野猪。”
“没有野猪,怎么叫野猪洞?”
“因为以前有,现在确定没有了。”
“那为什么以前有,现在却没有?”
“这个麻烦你去问大师兄。”
“为什么大师兄知道,师哥你却不知道?”
“我想先问你,你为何有这么多的为什么?”
“不懂才问为什么啊,师父说了,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向师兄讨教。”
“这个问题,不是师父的教学范围……”
“那煮山鸡蛋,也不是师父教过的知识。”
“不是你嘴馋想吃,我才去掏野鸡窝的吗?你记得去年,我不答应你爬树掏鸟窝,你回头就把我的笔记撕了……我这才想到在你过生日的时候,掏了两窝山鸡蛋,也算是补偿你的那个遗憾……”
“呃……师哥,其实我还是想要那个鸟窝里的……”
“那才多大一点儿,哪有山鸡蛋个头大!”
“但是,那种蛋我从来没尝过嘛!”
“你……”
……
……
在一番争辩之中,岑迟不知不觉间从师兄林杉那儿又知晓了不少的事情。
例如当你爬树发现有鸟蛋时,有很大比率的鸟蛋内部其实已经开始化形雏鸟了,是不能吃的。所以一年前,师兄没有同意师弟的请求,上树掏鸟窝。
以及关于生日,日子是师兄林杉在自己脖子上银箍的铭文里辨出来的。
还有此刻自己所在的这个野猪洞,为什么只有洞而不见躲雨归来的野猪群,岑迟大致也打听清楚了,结果却令他再次震惊忘言。
望着岑迟吃完最后一个山鸡蛋,少年林杉就“野猪窝无野猪”这一问题,面现遗憾地补充说了一句:“如果你的生日能早几个月。就能跟我一起吃到大师兄烧烤的野猪蹄髈了,那可是真美味啊!可惜以后或许吃不到了。”
听到这话,岑迟的眼里也现出一丝向往之情。忍不住道:“野猪不会再回来么?像人住的房子,都可以换人家的。山洞为什么不可以换猪群?”他说这话时,神情语气明显比刚才变了些,不再只是畏惧。
“都换了四窝野猪啦!换一窝没一窝,就是猪也会长记性了……大荒山这么大,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山洞。”少年林杉盯着身畔的师弟,表情极为认真地说道:“如果有一间屋子,住谁进去谁就忽然不见了,谁还敢住?”
岑迟望着师兄说话时认真严肃的表情。不知怎的,心里陡然萌生一丝恐惧,仿佛这并不如何深的山洞某处,有一只恶灵的身影从地底钻出,并且还在无限涨大,开始张牙舞爪。
还只是十岁少年的林杉无法了解六岁小师弟心里的那种恐惧,他在朝着师弟辩了一句以后,便别过头朝山洞外看去。望着山洞外愈渐稠密的雨帘,他有些惆怅地道:“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还好师父这几天不在。否则今天可能难逃一顿责罚。”
说罢,他就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烂的册子,十分认真的翻看起来。
岑迟一眼就辨出了这破烂册子。册子原本被仔细保养,非常平整,之所以现在会变得破破烂烂,都是因为他一年前的任性所为。撕毁一本书册很简单,再要拼回去则是极为困难,岑迟记得,两位师兄为了拼好这本册子,并且还要不耽误白天的功课,足足挑灯奋斗了二十多个夜晚。但无论怎样小心修补。有些损失总是补不回来的。
幼年的岑迟目露怯意,心中愧疚愈渐加重。
十岁的少年林杉则毫不介意册子的罪魁祸首就坐在身边。面色泰然,全部精神凝聚在破破烂烂拼接而成的册子扉页。认真研读。
时隔一年,岑迟在北篱老人的教导下,学得了丰富的知识。随着心智得到拓展,眼界自然提升,他也已更深切的体会到,一年前他撕书的事情,是多么奸小的作为。
不过是师兄没有同意他的一个恳求,他就把师兄最珍视的家亲遗物给毁了。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那天他为什么不撕别的书册,偏偏撕了那一本,全程明明就是他算计过的,却非劝和的大师兄所说的“失手而为”。
因为他观察到那一本才是师兄最看重的东西,而那天他狠心地决定,要做一件事令师兄伤心。
现在回想此事,他只觉得无比的心虚歉疚,但他更不敢说出真相。他一直避开回想此事,但现在师兄就在身畔,那本破损的册子也在身边,视无可避,令他自然想起,心里的负罪感更甚。
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如果不能直面承认担责,便只有从侧面进行弥补。
这是世间许多人面对过失常会作出的两种选择。
岑迟虽然时年六岁弱龄,无法用言语表达一些事情,但却无碍他做出人性本初的选择。
——就如他虽然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愧疚负罪感,但却不妨碍这种情绪冲击他心灵,使他有些难过,情绪低落。
幼年的岑迟拔着坐下的杂草,想编点什么打发时间,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不会这个。无可奈何,他的视线最后慢慢的还是挪到师兄手中的破册子上,那册子上密密麻麻的细字,仿佛都是在记录他的罪恶。
咬着嘴唇沉默了良久,年幼的岑迟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哥,你真的已经原谅我了吗?”
“什么?”少年林杉闻声只是轻微挑了挑眉,似乎没听明白师弟的话,又仿佛他真的忘记了某件他因之将师弟暴打一顿的恨事。
岑迟咬咬牙又道:“撕书的事。”
林杉终于将视线从手中捧着的破烂书册上挪开,他抬眼看向年幼的师弟,淡淡说道:“那天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无论多生气,也不该朝你动手。我们同师共学,你称我一声师兄,我便要把你当弟弟看待、照顾。何况啊……打你也没法让笔记的原样还回来了。唉……”
话说到后头,林杉忽然叹息一声,眼里有些许黯然神色。十岁大的孩子。还不能多么娴熟地掩饰心里的想法。他虽然原谅了师弟,但看着手中残破的笔记册子。他心里的痛惜之情还是有些止不住外露。
从师兄那里得到正面确认,岑迟忐忑的心绪终于踏实了些。等他的精神放松下来,再看见师兄发愁叹气,他便有些感同身受,并希望自己能为之解忧。
思索了一小儿会儿后,他就问道:“那笔记……不是已经拼好了么?”
“大致是这样,但有几个字还是漏掉了。”少年林杉抚了抚皱巴巴的扉页,轻轻说道:“早些年我曾经熟背了这册笔记。但后来有一段时间没再翻它,近来才发现,有些地方竟忘记了,再怎么反复阅读,也想不起来那些漏掉的字是什么了。师父说,常温习比背诵更加重要,真是一点没错啊!”
岑迟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说道:“也许我记得!”
林杉诧异说道:“你?”
……
……
当北篱二十二代大弟子萧旷在山腰一处曾被野猪占领的山洞找到他那两个师弟时,就见年龄相隔四岁的两个男孩并排趴在地上,头挨得极近。似乎在讨论着什么,两人的手不时朝他们脸下方的一本破烂册子上比划着。
“二师弟,三师弟。你们还真的藏到这儿来了。”北篱大弟子萧旷收了手中油纸伞,迈步走入洞中,“你们趴在地上,这是做什么?”
少年林杉先一刻注意到洞外走进来的人,抬头见是大师兄,他脸上立即绽开开心的笑容,坐起身来招手道:“大师兄!小师弟真是个天才啊!他居然能做到过目不忘!”
趴在他身边的岑迟紧接着也抬头朝洞口看去,很快也开心笑起来,唤道:“大……大师兄……”在他的印象里。大师兄并不是常常能见到,所以他每逢开口唤这位师兄。在称呼上他总觉得有些生涩。
岑迟唤完一声,就准备也像身旁的师兄那样翻身坐起。却不料趴得久了,一边膀子被身体压得麻木使不上力,不仅没能撑起身体,反而一不留神摔了个满嘴草屑。
“师弟。”林杉连忙扶了岑迟一把,“你怎么了?”
岑迟如实说道:“我的手麻了。”
此时萧旷也已走到近旁,看着二师弟在给三师弟揉手,他有些纳闷问道:“三师弟,师父教了你的武功,你没有领会么?久站、久坐、久蹲这些行为造成的肢体麻痹,应该很快能运功缓解才对。这对于我们今后繁重的学习,也是一门必须掌握的本领。”
岑迟闻言顿时垂下了头,低声道:“我……我学不会。”
一旁的林杉则连帮衬着他解释了一句:“小师弟才六岁,以后练习的日子还长着呢,急什么。又不是人人都像你,天赋在武功上,你倒是跟小师弟比一比背书本事看看?”
萧旷不与林杉争辩,但因他的话倒是想起差点忽略的一件事,含笑问道:“林师弟,你如何觉得小师弟能过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