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面对眼前这个自己看着成长了几年,颇有几分变化的年轻人,看着他无声地质疑,廖世觉得自己心里真的很难过。
不过,他毕竟在这世上活了将近五十年了,心境亦如他的皮肤那样渐渐老去,一丝缕的难过情绪并不容易留下多少深刻的痕迹。
掀了掀斜挂在肩的那条褡裢,将褡裢末端挂着的那只老葫芦取下,拔开木塞仰脖喝了一小口,让闻之香醇尝之厚重的五十年老酒在舌苔上翻滚了一遍,再才慢慢咽下。
老酒并不如何刺喉,如果不一口气喝醉,给人飘然感受却并不隔夜伤身。廖世咽下酒液后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连那一丝酒香的泄露也要全部吞回自己腹中。
然后他又满足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这一口酒能解他心忧,又充沛了他的精神,他刻满皱纹的脸上渐渐展开微笑。
如果严行之此时还能冷静看他的脸,一定不难发现,以往老药师笑容越深,他脸上的皱纹也就越深,但此时老药师虽然在微笑,可他脸上的皱纹却仿佛变浅了。
这使得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能较为清晰的展露出一种有些陌生的情绪,严行之以前不会看到过。
廖世没有再开口说什么,也没有站在原地等严行之靠近过来一起走,他只是自己转身径自向前走。他的两只手也不再分别按着胸前的药箱和背后的竹篓,只是随着走动的姿势随意甩着一只膀子,以及另一只手伸向褡裢,盲目摸着里头塞满的卤干肉脯,一边走一边往嘴里扔。
望着廖世已经走出去有些远了,严行之才仿佛忽然回过神来,也没有说话,只是步履加快,小跑着追了上去。
————
骑马缓行于树木稀疏的矮山头上,遥遥目送土路上那对旅人的林杉已大约能看得出来,那一老一少刚刚好像引发了什么口头上的不愉快。
林杉凭自己对那两人性格的了解,虽然能预料那两人即便闹矛盾也不会放过夜的记仇,但看着土路上的两人在行走时明显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他还是禁不住有些担心。数百里的路程,才开始走了这一小段,就在旅途情绪上出了问题,后头还不知道会如何。
严行之没有对林杉隐瞒他身体上已出现家族怪病征兆的事情,林杉与严家虽然交情并不如何深远,但因为双方之间有廖世这一层关系的牵扯,林杉潜意识里就对严行之关照得仔细起来。
严家后人只有这一个了,虽说以严行之父亲如今的年纪体力,要再娶几房妾室诞子也并不算太难,但要重新将一个婴孩养到成年,又得付出多么漫长的时间与精力?而且还保不定严家下一个孙儿能否避过这种家族怪病。
用自己孩子的数量来过滤这种病症发病的概率,实在是一种太过残酷诛心的办法。
最好的办法还是找到治愈之术,自此彻底断绝笼罩在严家家族头顶将近百年的阴云。
不论是为了严行之这个严家独孙的将来考虑,还是残酷一点的说,要他去药谷只是以本身做一次尝试,这或许都是严广身为太医局主正官,身份尊贵,却未阻止自己唯一的孙子拜在臭名远扬的药鬼名下,世家子弟却甘愿只做一个小药童的原因。
——尽管,严行之自己倒没想这么多,能做廖世的跟班药童并未令他觉得委屈,反而很为之欣喜。
与这个严家独孙近邻而居将近三年时间,林杉也曾多次犹豫过,是不是该将严广的某种想法透露一些给他。这样即便今后的治疗不能取得成功,他也能早些做好心理准备。
然而林杉很快就发现,对于此事,自己可能思虑过重了,或者说是自己根本未能把握这个年轻人的真实想法。
这个年轻人不仅觉得自己随行廖世身后这么久却只混得一个小药童的名头,并不是什么特吃亏受屈的事,同时,这个年轻人跟着廖世的动机里,居然几乎找不到多少着急给自己治病的影子。
年轻人仿佛真的只是想拜入药师门下,精研药理。他时常向廖世求教,跟着廖世摸索着这片贫瘠土地上能找到的一切可入药材料,并仔细做好笔记。
如此全身心的投入到学习之中,他已经在慢慢发生病变的身体当然会有些吃不消,但即便是在体虚到只能卧床休息的时候,他也几乎不主动与廖世提起严家那种家族怪病。
仿佛忘却此事,便等于可以忘却病痛。
既然已隐见他有此心境,林杉也就不好再主动去提示什么了。
这个时候提醒严行之,他的爷爷严广可能存在的某些想法,对他而言很可能不是帮助,只徒增行事阻碍与精神上的困扰。
但只要是在生活上能照顾到严行之的地方,林杉都尽量做到周全,他能帮严家的地方也仅在于此。
说是照顾周全,其实林杉实际为这不远千里陪他来到北地吃沙子的一老一少也并未做成多少实际的事。
几年前廖世还在与邢家村相邻的那处小镇上隐居时,他开的那家“三两药铺”虽然常常做着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荒疏生意,但实际上利润极大,五年间积蓄颇丰。
后来因为料理莫叶体内的残毒初步告一段落,他关了药铺,又钻进了大山里。虽然在那期间,他终日以采药为全部的生活内容,但也偶有几次从大山里走出来,除了是等于给自己放一个小假,还能瞄准某家富户,几粒药推服下去,顺手就把巨额的银子收了。
对于那些富户而言,银子赚之不尽,神医却千载难逢。他们换一粒妙药的银子对寻常人而言是上千两之重,但对本来就是以赚钱为长技的他们而言,要再从别的途径赚回来,也花不了多长时间。反而若只是活到半生就病残了身体,才是家业全要凋零。
对于严行之这个世家子弟,又是严家独孙,生活消耗方面绝对不用有什么顾虑。不止是银子,考虑到北地贫瘠,资源有限,严家每隔两个月就会来一次的家仆还会带来足量的补品,参茸莲枣不断。
其实包括林杉这个外人都知道,这些补品对严家那种家族怪病并不能起到什么良好作用,这些补品大部分最后还是被严行之转赠给了陈酒,但严行之从不会对他家远道而来的仆人推拒什么。补品全部收下,他从不会说让仆人带话回去叫停家里的这一举动。
事态很明显了,唯有全部收下家里送来的补品,在家中遥远守望着儿子的父母才能觉得,自己还能帮儿子做一些什么。
在诡异如恶灵诅咒一般的家族怪病面前,严家所有人都时常沉浸在极度无奈这种负面情绪中,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们常想往自己身上摔砸些什么。所以这种往北地子孙那边送补品的做法,虽然在他们已经具备的丰富医道学识里,是一件很愚昧的事情,但他们此时又只能暂时这么麻醉着自己。
因为他们实在无法用自己掌握的学识替子孙做些什么。
林杉更是无法用自己所长来帮严行之什么;他能支配的巨额银两,这一老一少都不需要;他的属下能手不少,但多用在斗武追踪这二途上,而这北地小镇民风淳朴,基本不太能用得上他们,哪怕有什么突发情况,凭廖世那全身藏着的几个药瓶子,足够应对。<cmread type='page-split' num='5' />
林杉能做的,只是时常约严行之一起小聚,谈些心事,解些迷惑,
这世上或许只有药鬼廖世能帮严家做成他们万分期盼的事。
世人知晓的关于药鬼廖世的厉害之处,差不多都是负面资料,药死诸多大人物;但世人不知道的、也是廖世自觉此生最得意的作品,就是替胎血带毒的婴孩莫叶成功洗血。而世间知道此事的外人,除了莫叶的师父林杉,还有她那位深居京都的亲生父亲,再就是太医局医正严广了。
虽然说起这洗血疗法,廖世还要感谢一下他那位近妖的师弟,正是多年以前廖世为了劝阻师弟停止炼药傀儡而回了一次药谷,在与师弟几天几夜的斗药之后,才突然获得了这一丝用药灵感。
听说过廖世恶名的世人、甚至是拥有医理学识的医者,恐怕都很难相信此事。廖世用药向来猛烈,有些成年人都难以承受,但他却成功为八年前还只有五岁的莫叶进行了洗血治疗。并且这一治疗过程之长久,亦达到五年时间,也属于世俗医界疗法中首创例子。
但不论如何,廖世成功了,不仅以此疗法“洗”尽莫叶从母胎中带出来的毒素,还达到预期一个奇效的给了莫叶一种特别体质。即便没有雾山上杀蛇那件事发生,细细回想过往这几年莫叶体质上的变化,林杉也已能确信,这孩子的体格除了异常强韧,还有一种对毒yao的克制能力。<cmread type='page-split' num='6' />
遥忆在回京都的前夜,林杉为了悄无声息送走黎氏,免得引莫叶伤心,就给她用了点迷香,却没想到她只迷糊睡了一会儿,不久后居然自己醒转了!初见这一幕,连林杉都暗暗吓了一跳。
莫叶的这一治疗效果,令林杉颇为欣喜的同时,也让与这孩子没什么牵系关系的严家祖老爷欣喜若狂——因为他从莫叶的脱胎换骨和廖世新疗法的成功上面,看到了自己孙儿重获健康的希望。
不得不说,三年前严行之坚决要形影不离跟着廖世来北地吃苦,虽然并未抱着多少为自己筹谋的用心,但或许是天意怜悯,冥冥之中撮合了一种机缘,终于令性格孤僻、一生只喜欢独行的廖世也忽然有了主动的、无偿的去挽救延续一个人生命的念想。
严行之自己常常不知道给家里人写信该写些什么内容,他却不知道,这类向家人汇报自己生活状况的事情,林杉帮他“代笔”做了将近一半。
对于严行之身体病变的细节,林杉除了常约他共餐,会浅显询问几句,主要则是通过朝廖世那边打听所得,但显然廖世那边提供的信息更可靠。综合了这些所得的信息,林杉会定期向身在京都的严家太老爷严广写信,信道走的是林杉与皇帝直通信笺的快捷路线,信的内容是严行之每天的身体状况,记录得事无巨细,并丝毫不曾有过修饰隐瞒。
若非如此,仅以严行之向家里写信的那概率,估计不等到廖世这边起意带严行之回药谷治疗,恐怕严广已经要带几十个家仆冲到北地,捆也要把严行之捆回去了。
也亏得林杉这样用心相助,严行之的身体病变情况才没有恶化得那么快。北地这处小镇的生活配备虽然匮乏,但只要能待在廖世身旁,对严行之病情的缓解绝对好过让他待在京都,哪怕京都有那么多的名医,严广也有那么多的名医朋友。
有时非物质的帮助,就是这么的无价。
在严广从京都发来的最近一封回信中,老医师向林杉表达了最诚挚的谢意,而林杉却没有再老一套的写那一封长信,而是将这个任务丢给了严行之。在去药谷前回给家人的这封长信,让他自己亲笔写,并且还不是写给京都他的爷爷,而是由林杉亲自做一次送信人,递交青石县严家老宅里的严母。
事至此时,林杉能帮的都帮了,遥望夕阳下由银色渐渐变成淡红色的土路上,那一老一老渐渐远去的背影,林杉勒止座下骏马,不再继续相送。
山侧土路还不知要延伸出去多远,路旁树疏低矮的长长山脉却已经到了尽头,再送下去,就得驱马也往那土路上行去了。
林杉知道,廖世在回药谷的路上,最不想看见熟人脸孔,特别是烦他跟着,明显有些躲他的意思。
他当然知道老药师担心的是什么。
他的视线,从某个角度来讲,就等同于皇帝的眼线。对于皇帝的邀请,要老药师也给二皇子治疗那先天不足之症,廖世已经拒绝好几次了。没准哪一天皇帝真发火了,要来硬的,只要摸清药谷的位置,就派个几千全副盔甲防护的兵卒,直接将药谷整个端了。
为了防范北国强悍的军方实力,南国新君主早就开始在练几支奇怪的兵种,廖世相信这个皇帝有这么超于常规的用兵手段,不妨先拿药谷做个试验。
没有谁能与这种国家机器对抗,就凭药谷那几个人,即便手中剧毒yao粉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单兵实力罢了。
看见林杉勒马止步,并骑在他身畔的陈酒终于开口询问道:“就送到这里吧?夕阳西下,我们也该回去了。”
林杉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累了吧?”陈酒忍不住一半担心一半责备地说道,“你之前说不来送别的,可最后还是来了,却不带一个侍从。人突然就不见了,在外头耽搁了这么久,你的那些下属该慌神了。”
林杉仿佛没有听见陈酒说的话,开口时很自然的另起一个话头,语气有些失落地道:“其实……午后你准备饭菜的速度如果慢一些,或许我有理由多留廖世半天时间。”
陈酒突然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怔住。
她辛苦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尽可能的赶速度,居然……居然是做错了?
尽管她能体谅林杉想多留廖世半天,以求叙尽离愁的心情,但在她刚刚听林杉说出刚才那句话时,她的心里仍然还是有些不好受。
竭力用心的为一个人做事,最后却只得了否定之辞,任谁碰上这样的事,又怎会不心生一些不好的情绪?
陈酒良久没有说话,眼中神色亦是一黯。
林杉则是一直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知观察能力细致敏锐的他有没有注意到身畔女子那黯然神情,他也没有说什么缓和的话,也是一味的在沉默。
这样近乎凝固了的氛围,使人仿佛觉得时间被拉长,心思被冻结,这样对谁都不会太好过。
不知过了多久,林杉终于抬起头来,仿佛才从他那延伸至无尽遥远之地的思绪中收回精神,然后他再次向那条土路伸向远方的尽头看去,就见荒路上已经没了那两个模糊但依然给他熟悉感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