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启南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人忽然出声打断。这个冷不丁开口的人。当然就是那个跟踪他的笠帽僧人。
乌启南不说话了。
又一次的试探,再一次的失败。
萧旷这时却也忽然一叹。敛了脸上笑意,平静而缓慢地说道:“为了不做北雁王府的上宾,我才来的南昭,这里有我的朋友。然而为了不沾染南昭国事,我又只能青灯古卷啊。”
乌启南好似忽然抓住了什么,当即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意,说道:“可你现在想还俗了,是谁逼得你连和尚都做不成?”
“你这挑拨之词太明显了,就算有人逼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是谁。”萧旷脸上又起笑意,话语只一顿,就接着说道:“何况没有人逼我,是自己不想继续青灯古卷了,做僧人的确不如做普通人过得快活。”
乌启南慢慢握紧拳头,一字一顿说道:“我想自杀。”
“你不想自杀。”萧旷微微一笑:“就算你想,我也能让你想不成,你会相信的。”
乌启南又被噎了一道,他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也不再停步原处,便握着收起的黑布伞继续前行。
不知道归路在何方的旅途,没有盼头,就总是比较容易让人提早感到疲累。
在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的山路后,乌启南在一条浅溪面前停下,蹲身掬水洗了把脸。
然后他侧目看了看不远处,就见那笠帽僧人安静站在溪流边,依旧与自己保持五步距离,什么也没做,只是定定向这边看过来。
乌启南忽然说道:“你是属蛇的吗?”
萧旷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回答这个问题有无必要和益害,然后他果然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你凭何觉得我属蛇?”
乌启南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点足下,道:“五步啊!你总是离我五步远,准得不像个人。”
“蛇也没这么准,人乃万物灵首,只有人能如此。”萧旷淡然开口,话意不知道是在自夸,还是在纠正乌启南的错误,“并且,所谓的五步蛇、七步蛇,指的是中此类蛇du的du发时间,而不是距离。倘若你被五步蛇咬伤,就算不迈五步,也不能幸免无事。”
乌启南抿了抿嘴唇,淡淡说道:“这个我当然也知道,刚才我故意那么说,只是想骂你。”
萧旷也很平静,慢慢说道:“你问我属相,最多算是试图向我套近乎,不算辱骂,然而这次你也失败了。”
乌启南嘴角一颤,道:“你能不能别这么有耐心?”
萧旷思忖了一下,然后说道:“可我也不属虎。”
乌启南再次别过脸去,今天他是不想再提这个话题了。
洗完脸,他就准备再掬一捧水,润润咽喉。走了大半天,他也是渴得狠了,只是因为职业缘故,习惯了忍耐,所以才没有一丝表露。此时眼见了清澈的溪水,再忍也没意义。
然而就在他掬起一捧水正准备往唇边递时,忽然就感觉一道凌厉之风从侧脸袭来。
他再熟悉不过这感觉了,撒了水,毫不犹豫一个闪身避开。自溪流边向后倒退了数步。
然后他就睁目瞪向那凌空扬起手刀、还未完全收回手势的笠帽僧人,眼里蕴着怒意说道:“你若是气我在言语上冒犯了你,也不用使偷袭这种下作手段,你之前不是还很爱惜自己的斯文形象么?”
“不啊。”萧旷慢慢抬起左手,帽沿有系绳,他将笠帽掀到背后斜挎,同时慢慢说道:“我要杀你。不会急于一时。但有的人却很急着想杀你。”
乌启南立即抬头环顾四野,但并没有任何发现,接着他似乎想起什么来。瞟了一眼脚边的溪流,最后目光又挪回到萧旷脸上,疑惑着道:“你是说,这水有问题?”
“这我可无能确定。”萧旷摊摊手。似是一个随意的举动,但手心不知何时。已经覆了一排四枚铜钱。他继续说道:“只能确定来人杀气毕露,念及萧某到了京都后,一直都是过着与人无镶的生活,所以这些杀手应该是冲你来的。”
乌启南冷笑一声说道:“我也过得挺与世无争的。你怎么就能确定来人是冲着我的?”
“虽然这确实挺难以置信的……派一群杀手来杀另一个杀手,这在你们杀手界应该是件很尴尬的事情吧!”萧旷摊开另一只手,又是横排四枚铜钱。“即便没有我在场,凭这几个杀手的能力。碰上你也必得赔本。”
乌启南立即又道:“你不觉得,是你们的人里头出了内贼么?没有人知道我现在的状态,擒只鸡都吃力,只有你们的人知道……”
他的话音刚落,溪流对岸的一块大石头后、他背后十来步外的树荫以及身左四步外的荆棘丛中,便分别跃出三个黑衣人,套索、挥剑向他袭来。
与此同时,萧旷右手四枚铜钱闪电般投射而出。
其中三枚分别平平刺向那三个杀手的颈、肩、胸,还有一枚的飞行轨迹迥异,是立了起来,投射方向也迥异,竟是撞向乌启南的膝头。
面对武功出神入化的萧旷出手,乌启南无力避让,膝盖与那枚立着飞来的铜钱一碰,即如遭了重锤一击,即时跪倒在地。与此同时,那三个向他扑来的杀手也皆倒地,但他们人虽然倒了,手中的利刃却脱手而出,依旧带着主人的夺命意志,从乌启南头顶飞过。
萧旷的左手略迟一步挥出,三枚铜钱如星矢逆行,砸飞了那两把向跪倒在地的乌启南削来的利刃。
萧旷手里还有两枚铜钱未发,他并指悬空,看着更远一些的两棵大树,朗声说道:“自己出来的不杀。”
他这话说完,两棵树依然静静立着。
乌启南从地上艰难爬起,皱眉忍痛说道:“看不出来,你的暗器功夫,手法如此之烂。”
“我故意的,你现在待在原地,比较方便我保你性命。”萧旷扫了乌启南一眼,继而回看向那两棵大树。
乌启南也侧目看向那两棵大树,同时微嘲说道:“你投掷失准,是否因为眼神也有问题?”
萧旷没有应他,只是对着那两棵大树,扬声又道:“不安分的,即便再远十步,萧某杀尔等也只需多出一分力。”
有时候在某些事情上头,直接放狠话的确比和和气气说话更管用。
……
眼见着大路在重峦叠嶂之间隐约可见,莫叶心下轻松了些,寻了一处隐蔽地稍作休息,然后按照自己脑海里记住的图文段落,反复斟酌了数遍后,得出一条自认为相对安全的路线。然而在上路后没过多久,她就觉得,沿途的风景似乎变得越来越眼熟。
奇怪,这片地方自己明明没有来过呀!
难道又被某个前辈的错笔给误导了?
长长几个呼吸过后,莫叶将心头渐起的焦躁情绪压下,耐着性子继续走了一段。然后她就发现,自己的确是走错路了,但错得很喜感。
在不知不觉间,她居然回到那个盼了许久想回到的地方。
裕县、停云镇、邢家村……这三个地点,如果画在一张纸上,相互之间连成一线,大约是个三角形。莫叶在邢家村住了十年,虽她显然不属邢氏族谱中子嗣。但这仍不影响她在心里将那个宁静小村庄当做故乡看待。礼正书院位置正在裕县,她在那里有过五年学习生活,裕县的街头巷尾,她亦是再熟悉不过。
而停云镇,莫叶对之则比较陌生了,但这种陌生也只是相对于邢家村、裕县而言。
停云镇的前身是一个驿站,除了供官方使用。开办几十年来。人们渐渐发现,因为地理上的某些特殊原因,这个驿站占的地方亦是来自不同方向的旅人会交错路径的一个集中点。便有行商眼光独到的商人。首在此地修建客栈,紧接着养马的、卖果子的、打铁的、卖菜的……荒郊路上孤零零的一个驿站,渐渐聚拢起了镇子的规模建设。
停云镇离裕县不远,因而早些年莫叶也曾有几次机会。到此地一游,原因皆是受了书院师兄弟的邀请。到他们在停云镇的家中做客。
站在镇头那家外貌没怎么改变的客栈门前,莫叶环顾四周,不禁轻轻感慨了一声。相比于三年前,现在的停云镇又加建了几栋楼舍。来往经过的行人好像也多了些。
就地理特性而言,方圆百里的范围内,西面的人要往东或南。以及东南方向的人要向西行,好走的路径就那么几条。贯通停云镇的这条路径是最短的。缩短路程就是缩短赶路时间,乃至节约耗损在路上的盘缠,这笔账很容易盘算。坚定不移省钱省时的观念,外加上停云镇如今已经扩展成物资供应面接近完美的规模,长途跋涉的人们当然更愿意选这条路了。
客栈伙计第一眼看见门前来了位年纪轻轻,却衣服皱巴巴、头发也乱糟糟的客人,原本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像这样的寻常游客,或者说他连寻常也称不上,应是个穷到只有几块铜板傍身的游客,也许根本住不起他们家这种大客店,在门前看看,过过眼瘾罢了。
然而当这个客栈伙计视线略移,看见那清贫游客手里牵着的马,霎时他又是眼中一亮!
好马!
不过……看这小哥儿衣着糟乱的样子,他养得起这种马么?或者这马是偷来的?那也不像,如果是偷来的马,怎么会拿来扛柴禾?但这样的好马用来干苦力,这古怪行径,就更不符合它应该有的用途了……
莫叶此时的形象的确存在很大问题,她若不开声,旁的人还真是难于辨别她到底是个白面少年,还是韶龄少女。
不过,此时的莫叶可没有闲工夫管别人对她的看法,她站在这家客栈门口,也的确没有住进去的意思。她只是因为看见了这眼熟的店面,由此进一步判断自己确是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停云镇,而非像那太桓山对面的望子石似的,地图上某年月又多了个重名的镇界牌坊。
确定地点无误,莫叶就牵着黑马,摸索着向镇子上马贩所在的店面走去。
她要卖马。
……
萧旷在“停云驿”与厉盖留下的三十名骑兵商议好任务分配,也没多作停歇,自己亲自带了两队人,再加上一个熟悉环境的驿卒,一起去往邢家村。
十三年前,林杉带着襁褓中的莫叶隐居到邢家村,期间一直没有断过与京都往来信笺。他的大部份信笺当然都是通往皇宫,递交给皇帝的,但还有几封是送去了城南小庙,交给了萧旷。信的内容,对于他的隐居地址,也提到过一次,他对于萧旷这位同门大师兄是非常信任的。
在没有联络上林杉所掌握的那两队部下之前,选择到他在邢家村住过的宅所看看,这是个明确的选择。莫叶的行踪在这附近出现过,如果真是她回来了,也有着极大可能,想回“家”看一看。她在邢家村住了十年,这里有着她太多的记忆,人在最无助的时候,最容易想到家和家人。
只是萧旷终究是追来得慢了一步。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青川王派出劫人的速度太快!
当萧旷一行十四人来到邢家村时,就见几十户房屋簇拥在一起的村落,大白天的却静得可怖。不止是村落间的小路上不见一个村民,就连鸡犬之声也无,家家门户紧闭,整个村落跟死去了一样。
萧旷看向身边的那名驿卒,平静地说道:“裕县囊括帝国两大书院,又是严医正的老家所在,这附近如果发生战乱,不会瞒而不报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