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乌微微愣神,小孙却忍不住笑出了声,也没计较小凌这话一说出口,就算是把两位同门一起骂了。
隔了片刻,小乌才回过神来,连连摇头道:“看来我以后必须少跟你说话。”
这时,小孙忽然一巴掌按在小乌肩膀上,笑着说道:“你算了吧,咱们同行的时候,每次主动找他说话的人,可都是你。”
包括刚才在排队时讨论水灵姑娘,也的确是眸如冰晶的少年小乌先“招惹”的沉默少年小凌。
三个少年人笑闹到这一步,忽然听见“咚—”一声闷响。在这声音传入耳中的时候,他们同时还感觉到脚底下由下至上,传来一种使脚底有些发麻的震颤。
三人顿时一齐敛声肃容——其实那沉默少年本来也没怎么嬉闹,但在此时,之前他眼中那种对任何事都无甚兴趣的漠然感像是忽然再次被刷新了。眸子里提起一抹神采,却似是沁出了冰点的寒意。
那“咚—”的声响,是四人当中,那名被三个少年敬呼为“伏剑师叔”的年轻男子拄着手中的黑色布伞,往脚下铺了厚木板的观景台面刺了两下后发出的声音。但看三个少年对这声响的态度,可见伏剑师叔在他们心中实是有着很高的地位与威望。
这世上除了他们自己,便只有那些同门才能理解。伏剑不是这位师叔的真实名字。而是在门派里代表着一种职务与地位的称号。这男子能凭他如此年轻的资历,获得这个称号,足以让属于门派中最年轻一代的弟子、也就是这三个少年满心生出佩服与敬畏。
如果是个老头子获得此称号。这三个少年心中或许未必会有那么强烈的向往心。
伏剑师叔在立定黑伞之后,目光平平注视着眼前的三个少年,语态严肃地说道:“混乱测试的时间已经足够了,现在。你们开始回想刚才我告诉你们的、以及你们自己观察到的人。十个数以后向我重述,先从小孙开始。”
三个少年得到伏剑师叔的命令。立即开始凝神思考。片刻过后,他们又按照伏剑师叔排的次序,开始重述着一段话。
话中涉及了几个人的称谓,如果此时恰好有海港码头的守兵巡视路过。一定会对他们谈话的内容提起警惕心,因为他们正在讨论的人物,是上至皇帝。下至皇子。
但是很遗憾,待皇帝御驾离开海边。而所有商舰也已经远离海港,正常,这时海港上之前临时加增驻扎的守军,现在也已经撤离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平时基础的一队人,要隔一阵子才会来巡视一趟。
伏剑师叔等待的时间,只有十个数,三个少年重述一段话的时间,总计不超过半刻钟时间,这么短暂而紧密的交流过程,极难有几率与海边巡视路过的兵士碰上。
听完三个少年地回复,伏剑师叔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似乎微微笑了笑。这种温和情态在他脸上极少出现,从排队入场直到现在,他似乎就只笑了这一次,却令三个少年都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今天出来这一趟要做的事,到了这个考验环节正常结束时,似乎也就宣告完全结束了。至少小孙和小乌一定是这么认为的,而那位伏剑师叔,也正准备带着他们返回。
然而就在这时,那一惯喜欢沉默不语的少年小凌忽然主动开口,问向那年轻男子,语气十分礼敬:“伏剑师叔,我有个困惑,但又怕说出来会惹你不高兴。”
他这话一说出口,还没等他正式提及他疑惑的是什么,另外两个少年已经是脸色微变。
这个小凌,虽然他很少说话,但他地判断,从某一个不妙的角度来说,经常很准。
例如他说自己将要提到惹伏剑师叔不高兴的事,便很有可能一语成谶。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倘若此刻伏剑师叔真的又因为小凌地言语触犯而发火,会不会像上两次那样,将他俩也一起拉进来罚?
果然,在未听小凌正式开口之前,伏剑师叔也是挑了挑眉,目色显得不太温和,语气也带着丝凉意,开口只说了两个字:“你说。”
“我见当今天子,行事尚算规矩,至少比传言中的前朝昏君要强上不少。这样的君主,也会有人想花钱买他的命?”
听伏剑师叔准许他说,小凌便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他似乎忘了数月前,他触怒眼前这位派中尊者,得了二十几下荆条,到如今,身上疤痕还隐现青痕,被打得不可谓不狠。
但是,他的不犹豫,是因为他对眼前这位派中尊者持有信赖,即便这位派中尊者又会因为他的这句多嘴而重重惩罚下来,他亦丝毫不改对其毫不隐瞒的态度。
一旁的两个少年在听了他说的话后,已经在向他挤眉弄眼了。
但伏剑师叔这一次却出奇古怪的沉默起来,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立即出言训斥小凌。
因伏剑师叔的这种态度转变,也感染到了另外两名少年。他们不再像刚听小凌开口那会儿一样,只知满心害怕,而是也跟着思考起小凌提的这个问题来。
四人一齐陷入沉默之中,片刻过后,伏剑师叔终于愿意开口。他给出了他自己认可的答案,但又不是直面解答,而是一种实质不太清晰的解义:“要做一个杀手。有时候你必须保持一颗童心。这样你才能专注,握剑的手才不会抖,无畏无忌。刺得也准。对方的命,只是你手中的玩物,但当你开始动手时,便要像一个迷恋玩具的孩子。决定,不受任何因素的影响偏移。必须得到它。”
“一个孩子的心境……”小凌的眼中渐现困惑,“如何做到?”
伏剑师叔闻言沉默了一瞬,随即问道:“你想想你的童年。”
小凌思索了一下,又迟疑着问道:“童年……是哪些年?”
伏剑师叔眼中神色凝滞了一瞬。他没有再回答小凌的这个问题。
这时,站在一旁一直未敢出声打搅这俩人交流的两个少年之中,那拥有一双冰晶眸子的少年小乌忽然笑着说道:“伏剑师叔。小凌是你从狼窝里领出来的,他哪里有什么童年。所以师叔如果准备把他教成‘童心’杀手。怕是不成了,‘残狼’杀手倒是很适合他啊。”
“在狼窝里生存过的人,未必就擅长以残暴的方式做事,而‘童心’杀手的要点,可不是简单的只要童心。”伏剑师叔侧目看向小乌,声音里尽是肃清:“小凌拥有与狼群对峙时练出的稳定目光,这种外看童真,内里坚韧的眼瞳,是培养童心杀意的天赋基础。”
小乌迎着伏剑师叔扫过来的目光,再听他语调严肃的训导,顿时微微一缩脖子,不敢再多说什么。
伏剑师叔转眼看向小凌,又说道:“待寻得空闲,我带你去一趟小山禅寺,找里面的老和尚点化一下你的心境,或许对你有所助益。”
小凌闻言不禁动容说道:“听闻小山禅寺里的和尚不太简单,在内蕴精深的他们面前,我们的身份可能会被看透。”
“不必顾虑,在你们手中的剑没有沾染杀戮气息之前,你们在那群和尚面前,便只是几个孩子。”伏剑师叔微微挑眉,“到时候,我只会送你们到山下,之后你们怎么去学习,是你们自己的自由。”
待伏剑师叔的话说完,小凌没再出声,只是在他的脸上,还留着些许疑惑不解的情绪。
但另外两个少年,一听伏剑师叔承诺要带他们去小山禅寺,心中生出的向往之情已然浮现出脸上。
他们虽然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但也有希望可以自由活动的想法,可是门派里有着严格的制度章法,直到他们长到一定年纪,同时所学武艺突破一定的测试高度,他们才能拥有独立行动的片段自由。
那也是宣告他们杀手生涯正式拉开帷幕的时候。
但派中却又不是每个人都能迈过这道坎,有的派中弟子到了出道时机,却犯了关键忌讳,下不了手杀人。这样的派中弟子即便祈求回到派中,想继续过没有自由但不用去杀人的生活,哪怕杀手门派之前养育了他们数年之久,最后也都只会被门派绝然地淘汰。
总之,派中处在学习训练期的弟子,可能每处行动都要受到监视,但至少还能拥有一段心态较为平和的日子。然而若要等到学成入世那一天,身外自由或许可以拥有,但还存在一种可能,某些杀手内心的世界会在拥有自由的不久之后,完全崩裂,以至于带着自己身心全部永赴无回之境。
所以,能够在少年心还存在的时候,去一些自己想去的地方逛一逛,算是这几名少年后备杀手能获得的最珍贵的礼物了。
然而就在这时,似乎是一直在为什么事而垂眸思索的寡言少年,忽然抬目看向伏剑师叔,又问道:“去小山禅寺时,也需要记住那些和尚的脸孔么?”
他的这句话,瞬间打破了这几个少年杀手难得拥有的一种温良心情,让小孙与小乌只觉得一丝凉意从脚跟下爬上后背,并继续着往皮肤里层扎。
身为同门。他们自然知道,让他们记住某人的脸孔,为的目的是什么。
望着小凌在说出这句话时,那双平静如深潭、漆黑得纯粹的双眸,小乌那有如冰晶一样的眸子里,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一丝复杂神色。
他仿佛看见了,如伏剑师叔常常提及。并十分赞赏的‘童心’杀手练成时的效果。
据说。这种杀手最强之处,便在于精神蛊惑。
这类杀手可以伪装成任何的良善者、或弱者,并且他们地伪装。拥有绝对地让目标放下戒心的精神感染力,非自身精神足够坚韧者,不可习练,否则容易迷失自我的本性。变成行尸走肉,连门派宗主都控制不了。
虽然派中每一代都没有放弃挑选年轻弟子培养成‘童心’杀手。但这种对各方面要求都很高的杀手类别,培养失败率亦是很高的。不过倘若培养成功,则是能近身刺杀高官贵族的人选,只凭一人之力。即可为门派赚取很大的利益。
要使那些久经宦海沉浮的人,无法提前感觉到身边武卫的杀机一现,这需要多么强悍的精神力。
此时反观小凌。如果他真的被伏剑师叔培养成‘童心’杀手,即便现在的小凌还只是心神易改术初入门。那也足够让自己和小孙脊背生寒的了。
因为这可能意味着,在近几年,当小凌与他俩同住在一间屋舍里时,小凌的存在,只不过是一具精神傀儡,他的朋友义气,他说的每一句话,他帮他们做过的一些事……全是假的,全部都是在练习表演。
倘若这种虚情假意已沁染了他的心性,那便也渗透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又细密如渗透到旁的人每根毛孔里……
可杀手也是需要朋友的,而他们唯一的朋友小凌,倘若真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叫他们怎么不心寒?即便他们知道这是伏剑师叔故意而为的结果。
小乌有一瞬间希望,伏剑师叔能够改变主意,就是把小凌培养成心性凶悍的“残狼”杀手,那么他至少在暂歇“捕杀”任务时,还能与同伴有几句共语。
但若成了“童心”杀手,便从来不会有什么真心了,这包括或许在某一天,宗主想借小凌之手灭掉他们的时候。
“残狼”杀手尚有心存半缕恩义的时候,“童心”杀手则是将纯真孩童的面具缝在了脸上,最擅长悄无声息地杀人。他们剑锋所指,要你死便死,你连丝毫回还的机会也不会有了。
小乌怔然看着小凌,分不清刚才他那只是无意说的一句话,还是真的特意连对和尚都留了丝杀心。而小孙则没有看小凌,只是注视着小乌,想要分辨他眼中的那丝一闪即过的复杂神情。
伏剑师叔在听到小凌的话后,只是稍微沉吟了一下,旋即笑着说道:“你想记,就记吧。我刚才也说了,你们上山进了寺里,想做什么,就都是你们自己的自由了。”
听到伏剑师叔再次提到“自由”这两个字,两名少年却不再像初次听见时那样觉得轻松与期待了。他们仍然不敢轻易接话,但他们此时对伏剑师叔的畏惧,已然又加深一层。
小凌的神情则没起什么变化,只是认真回复道:“小凌记住了。”
天空忽然滑过一道闪电,淡红色的电光自半空中起步,一直滑到海平线,在愈来愈昏暗的云层间,拉开一道长长的伤口。不过,这道伤口不会流血,并且只在出现一瞬间后便“愈合”了。
——只是不知道,这快得不留痕迹的划痕,会不会在云层的深处,已留下难以复合的沟壑?
红色的电光也在小凌极为年轻的脸庞上印下一瞬,但或许是因为他的眸色足够平静,所以大部分异红的华彩都体现在了他眼中,由瞳光反映出来,这让正端正注视着他的小乌忽然头一次有了一个切身感受:小凌的心性成长,已经远远快过了他身体的成长,也远远快过了自己和小孙。
他,已经隐隐有了伏剑师叔的影子。
而他,会在不久的将来,以更年轻的资历,取代伏剑师叔的位置么?
……
瓢泼大雨即刻倾下,这四个人虽然学习着杀手的法则,今后也只会以刺杀活动,做为谋生计的手段,但他们毕竟也只有一副血肉身躯,没有必要与自然力量硬抗。
就在沙滩上,找了个最破、所以客人也最少的布棚茶摊,四人坐了进去。
叫上桌四碗热茶,各自端起搪瓷碗,但没有立即饮用,而是微倾茶碗,耗去半碗茶汤,只洗了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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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