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4 问责(2 / 2)

归恩记 扫雪寻砚 4951 字 2022-11-19

他若有事,叶府的天便如塌了。

此时,叶大小姐终于回来,虽然她还只是一个八岁小姑娘,但如果府中仆役一定要找一个人撑起叶府的天,还真的只能期望于她了。

血亲嫡系,总是能在某些危急时刻,以最快速度说服人心。

甫一闻言,叶诺诺先是一怔,旋即她就如‘胸’口被重锤狠杵一记,眼泪顿时失去控制的淌下脸庞,她想起刚才她在海边裹着一条桌布瑟瑟发抖时,心中对家人的盼望,那种被抛弃的无助感觉,瞬间堵满‘胸’腔。

“在哪儿?”叶诺诺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开口时声调已经变了,“带我去!”

从柱子那儿知道父亲在卧房,她的‘精’神世界里已经没有任何人,跳下车就直往宅内冲去。

跨越大‘门’‘门’槛时,她差点被自己裹在身上的那条桌布拖在地上的一角绊倒,身形一个趔趄站稳,她忽然扬手将那桌布斗篷甩在地上,只着了那身莫叶换给她穿的青布衣裳,在雨帘里冲进宅中。

车上几人也已经回过神来,小‘玉’和小丫随后也跳下车,她们这才感觉到,虽然一路而来都是乘车代步,但她们的双‘腿’不知不觉竟也开始脱力。跨过大‘门’‘门’槛时,她们也都甩去了身上裹着的桌布斗篷,行为与她们的大小姐如出一辙。

阮洛最后下车,他有些迟疑,不知道自己现在合不合适进去。

叶正名对他来说,是有恩的,前几天他还到宋家给他检查身体,没想到转眼他就出事了。只是看这‘门’口的阵仗,似乎叶正名出事与皇宫有关,会不会存在什么忌讳?

阮洛正犹豫着,就听车上杨陈说道:“阮公子,你应该去看看,何况你都已经走到‘门’口了。”

阮洛闻言点了点头,不再犹豫,在走向叶府之前,他还对杨陈嘱咐了一声:“杨兄弟,叶家现在似乎有宫中贵客,只能委屈你,先留守在外面。”

杨陈点头:“放心吧。”

……

‘门’口几个着了宫廷服的‘侍’从见阮洛是与叶家小姐同乘回来,也没有阻止他进府。

叶府宅邸的内部结构很简单,行过叶府大‘门’,阮洛很快来到内宅。

一眼看见内宅庭院里,就见向着一个房间的方向,跪了一地十几个人,任由雨水刷着头发淋下,没有一个人挪动一步。

阮洛不禁心中一沉,暗忖:叶医师究竟怎么了?看这情形,似乎是他……‘性’命危急了?

想到这里,阮洛脚下步履一急,快步就要向那一群仆人跪朝的房间步入,但在他将要跨过‘门’槛时,就见房‘门’左右两人横出一臂阻拦。

屋中,已经传出叶诺诺的哭声,还有两个压抑啜泣的声音,似乎是来自叶大小姐的那两个近身‘侍’‘女’。

阮洛被拦,虽然心急屋中情况,但也没有坚持往前闯,他在进府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丝察觉,不知道送叶正名回来的宫中之人,会是什么身份。

屋内背朝屋‘门’站着一个人,听出‘门’口动静,他转过脸来。

阮洛看见那人十分年轻的脸庞,先是略觉熟悉,然后就一掀衣摆,将要行大礼。

这时,就见那转脸看过来的年轻人抬了一下手,之前那两个守在‘门’旁,将阮洛拦住的武卫横出的手臂方向微变,扶住了阮洛。

屋中那位看起来身份不低的年轻人也已经向‘门’口走来。

这人,正是刚刚自海边回宫去了,此刻又亲自送叶正名回来的二皇子——王泓。

虽然王泓没有王哲那样与阮洛相熟,但也不是全然陌生。走到房‘门’口,王泓看着微怔的阮洛,只轻声说道:“跟我来。”

……

到了叶府会客厅,在王泓的首肯下,两个年纪相近的年轻人平坐一桌。王泓把随身‘侍’卫都遣到‘门’外,阮洛的心神也稍微冷静下来一些。

得知叶正名坠马的过程,阮洛惊讶之余,心底又是十分疑‘惑’。

王泓从他眼中看出了那份疑‘惑’,开口说道:“你也觉得很奇怪,对吗?”

阮洛沉默片刻,叶家情势变化太快,他脑子里也有些‘乱’,想不到更妥当的答复,便只答了一个字:“是。”

“此事,必查。”王泓叹了口气。看向阮洛,他在稍许沉‘吟’之后,又缓缓说道:“我朝在建朝之初,令尊的智慧功绩,能当首席谋士之名。所以,本宫现在想向他唯一的后嗣讨教一个问题。”

阮洛听出王泓语气里的变化,已经不能再安坐如初,立即站起身来。

王泓抬了抬手,又道:“不必拘礼,你务必什么都不要考虑,只考虑我想问的这个问题。”

阮洛揖手道:“草民无能继承家父智谋,但一定会尽自己所能,为殿下佐思。”

王泓深深叹了口气,然后轻声说道:“一个不恋功名利禄,现在似乎也没了活下去的信念,该如何留住他呢?”

阮洛眉头突跳了一下,失声道:“殿下指的是……”

……

在长达一年时间的练习过程里,莫叶得到了两类人的爱憎。

有游‘吟’诗人,时常能看见一抹倩影在落叶中“起舞”,灵感涌现作诗篇。然而等他们想要靠近看个仔细时,总是与那舞叶佳人失之一臂。

后来这些诗人也渐渐想通了一个道理,或许近看不如远观,或许妙人儿得来反而失韵味。他们在远处看着,可以一直持有这种飘渺灵动的感觉,那妙人儿也能时时到来,舞姿现出真自然。

而京都郊野乡村里的孩童,则非常讨厌一个人。

她总在他们‘诱’食捕鸟的时候出现,惊散他们等候已久的猎物,偏偏他们当中弹弓玩得最强的孩子王,竟一次都没有打中她,惩戒不到她。

虽然她后来也主动帮他们捕鸟,但她每次只捕一只。虽然一羽未损的鸟儿很讨丫头欢心,但那哪里够他们一群孩子解闷?而且大家的爱好都很一致,意见也很明确,他们更喜欢用弹弓将鸟从树枝上直接‘射’下来时的那种成就感。

……

伍书在与她对练时,更考验她的应变能力,而她自己在落叶雀群中练习时,几百天里次数逾千遍地练习,磨练的虽然是基本功,却将她的眼力和手眼协调能力凝聚打磨到了一个不容小觑的高度。

对于她的这种进步,伍书在平时与她的对练过程里,也已经能感受得到了。

但伍书只是有这些感受,并欣于见到莫叶的刻苦,却忽略了一个问题。武学招式,其实最原始的萌芽源发于日常劳动,这种技巧也会遵循勤能生巧的规律,而武学又是人类智慧所创造,所以在熟练到一定层面的时候,是可以窥见玄妙,无师自通的。

伍书不教莫叶投‘射’暗器的诀妙,莫叶难道就不会自己学么?她口头上虽然对伍书的决定没有异议,但当伍书布置下来的练习任务被她轻易就可以完成时,她的头脑便开始了一种新的运作。

智慧源自劳动,只要人的心神还有活力,即便是在日复一日的固定活动里,偶尔也能窥得诀窍。

当莫叶小臂挎着的竹篮被她‘揉’成碎渣时,伍书站得虽然还有十数步远,看见这一幕的他却已隐隐感觉到了不妙。还好他跑得比莫叶快,躲过了大部分竹篾质的飞针,但莫叶以量取胜,仍能让伍书中了几招。

……

从刚练功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年时间。

虽然莫叶练功内容多为盘膝吐纳,但有《乾照经》经义调动气通经络,温养四肢百骸,外加上她也一直没有停过长跑、登山、击拳一类的简单动作练习,磨练体能和骨骼,今时十三岁的她,已与三年前刚入京时的她,无论从身高、体力还是‘精’神上,都发生了截然改变。

三年前的她,连拿菜刀剁‘肉’骨头的劲都欠奉。现在的她,虽然也没有做厨娘,但在程戌的杂货铺后院,那个用草绳捆扎的供莫叶打拳的人偶,几乎不到半个月就要换新一遍。

这些体能练习也增加了莫叶的食量,不过宋宅的伙食对她一直都是有求必应,甚至是主动供应最好的食材。这则是因为她在宋宅所处的身份,在这三年间,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在这三年里,原本是她有由王哲指派的任务在身,需要细心服‘侍’的宋家表少爷阮洛,在全盘接收了宋老爷名下的产业后,又收宋宅大丫鬟白桃为表妹。因为宋老爷生前就有收白桃为义‘女’的意思,全府仆役对此大多都有耳闻,所以阮洛这么做,倒也符合情理。

而随后,阮洛又收莫叶为义妹。他这么做,除了因为莫叶与他的义兄王哲,以及另一位义妹叶诺诺之间有不浅的情谊,还因为十三岁的莫叶已经出落得很有一番‘女’子妙韵,再不能像十岁时那样随意装扮成端书小童了。

偏偏王哲那边也不给信回来,不知道莫叶缀在自己身后服‘侍’的日子,到底会不会有时限,为了维护别人姑娘家的名誉和身份,阮洛干脆提升莫叶为宋宅二小姐——其实多半还是因为他对这个身世有些捉‘摸’不透的‘女’子颇有好感。

总之,有了这样的良好生活环境为支持,莫叶练功的日子,除非是她心志不坚定,否则不会遇到什么大的难题。

三年过去,除了打下较为坚实的功夫底子,莫叶的个头也拔高许多,表面上看,身板接近于寻常十五、六岁的少‘女’。而实际上,她身体生长比例腰窄‘腿’长,气‘色’白皙透红,体态稍有丰腴,但未有丝毫多余赘‘肉’,‘腿’臂肌肤弹韧敛着旺盛的力量。

莫叶三年前的身高,大约只靠到伍书的手肘部位,今时她的头顶能挨到伍书的肩膀,但还是差了点。

也是在最近一段时间里,莫叶才思考到一个问题,像伍书这样身材颀长的人,本来是不太适合做潜伏侦查者的,因为身板太高,不易缩藏。但可能是因为他的脸孔问题,才又只能选择多在方便隐藏行迹的夜间进行活动的职业吧?

莫叶紧跟在早就习惯疾步行走的伍书身后,她在他背后一蹦一跳的样子,不是因为孩子的顽皮气,而是她想摘掉伍书头发上沾的竹篾,但凭她的身高,手又有点够不到,再加上伍书脚步迈得阔,她若只是以步行的速度,也会有些跟不上。拢总起这些原因,她此时走路的样子才会这么古怪。

而想到身高与职业之类的问题,莫叶忍不住问道:“叔,你退役了之后,会去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前些日子莫叶也问过,而伍书当时并没有给出答复。他不是不肯回答,而是他对于这个问题的态度很淡漠,丝毫都没有想要理会莫叶的意思。

那时莫叶也没有追问于他,她只当伍书对这个问题还没有做好准备。但今天她再一次问到,则是真心希望伍书能给出回复,因为这不止是一个问题,可能还将要涉及到他下半辈子的人生走向。毕竟高来高去、刀光剑影里的职业,不可能做到两鬓斑斑的年纪。

莫叶第一次这样问伍书时,只当自己给他先提醒一声,而时至现在,他思考了这么久,应该也能有答案了吧?

然而伍书依旧没有回答。

他连头都没有侧一下,此时的态度,与前些日子一样,依然是一副不想就此问题理会莫叶的样子。

莫叶迟疑了一下,然后又问了一遍。

伍书仍然没有回声。

“叔!”

那道墨痕般的影子,不但未予回复,反而渐渐远去。

天‘色’也莫名地黯淡下去,似乎与那抹墨‘色’融染在了一起。

“伍……”

莫叶不禁抬高了嗓音,也加快了脚步,却忽然一脚踏空,感觉脚下的土地在轰然陷落。

下一刻,天地翻转的感受来得那么真切,额头撞地的疼痛旋即将脑海中那抹残留的‘混’沌感切割,待莫叶睁开眼时,借着雪‘色’窗纸外沁进来的清淡月光,她依稀辨出屋内桌椅木器的轮廓,先是微微一怔,继而无声一笑。

又做那种怪梦了。

自从与师父团聚,回到京都,日子也渐渐恢复了往昔的平静,莫叶夜间在梦中“遇到”伍书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莫叶无法揣摩这样的梦境繁复起来,到底算好还是坏。害死伍书的凶手已由她手刃,也未再发现有关此事的多余枝节,对于这种怪梦重复出现的原由,莫叶只能将其理解为环境所致。

伍书二十七年的生命,有大半痕迹留在京都,他生前最大的心愿,也是继续生活在这座都城。

莫叶在京都虽然只待了三年,可是,与伍书半友半亲的关系,全部都留在这座都城内,也许正是由此,回到了这里,便会在不经意间回想起些什么吧?

可时至今日,再回想起这些又有何用?只是徒增伤悲罢了。

如今,对于伍书的遗憾,莫叶只存着一个念头,不是伤‘春’悲秋叹奈何,而是祈望在有生之年、能力以内,找到他的骸骨,送回他的家乡安葬。

深深吸了一口气,莫叶‘摸’着额头,从地上站起身。她刚刚拎起随她一起滚下‘床’的棉被,正要扔回去,就听‘门’外传来一阵“咯吱”踩雪声。凝神细听,似乎还不是由一人步履所致。

外头的天‘色’,还未开阔亮堂起来。昨日傍晚又是一场大雪降下来,谁会这么早冒雪出‘门’?

莫叶心存疑‘惑’,刚才那一撞又已催得睡意全无,索‘性’就披了条兔绒氅,轻轻推开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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