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脚下的这座宅子在过去的一年中风波不断,然而时至今日,重归于此的莫叶并不认为它还存在什么不妥之处。至于刚才那个梦,莫叶只认为那是搁在自己心里的事,与住在哪里无关。
即便真有什么不速之客还敢往这里闯,也不至于如此拙足。
不过,尽管莫叶心下已有计算,出于谨慎行事的习惯,初时她只将房门拉开了一条缝。屋外降雪已停,院落间铺了厚厚一层白晶,将院子里的一切映得清晰。
回廊上,有三人疾步走过。莫叶一眼认出为首那人,这才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寒风裹挟着房檐上挤下的雪沫往门内钻,也有些许钻进了莫叶的脖颈间。被雪夜的寒意迫得站定,莫叶没有继续走下台阶,而是站在檐下喊道:“师父。”
刚刚行过回廊,踏上院中拼石小道的三人闻声回头,脸上皆有丝缕诧异浮现,转瞬隐没。
这大清早的,若是师父带着江潮出门,那还算正常。可这会儿还加上了一个宋德,这就有些奇怪了。
“你们……这是要出去?”莫叶见那三人停下脚步,连忙追问,可话一出口,又自觉多余。
忽然听见莫叶的唤声,林杉倒没有想得太多,只是感到有些意外。他们这一行三人特意挑了个府宅中最安静的时辰出门,就是不想引起多余的人注意,不想还是失了一算。
但……对于眼下即将着手的一件事,莫叶的参与或也不全算是局外人。
视线在莫叶身上那条松散披着的兔绒氅上停顿片刻,林杉才轻声开口说道:“吵到你了?”
或许是因为刚才那个怪梦的缘故,导致莫叶今晚并未睡熟。此时虽是乍醒,头脑却很清晰,便从林杉那寥寥几字问话中听出一丝不同寻常。
“哪会。”莫叶心里隐隐琢磨着,脸上则是微微一笑:“我刚才做了个噩梦,自己吓醒的。”
只是一个梦罢了,如今她已不是几年前邢家村那个女娃,本可不必说得这么仔细。可此时的莫叶不仅说了。还造了个半真半假的谎。
话既然已经说出口。必然还是能起到几分作用,这也是莫叶预计中的事儿。
林杉果然走了过来,温声说道:“无论以前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都不必心存惧意。叶儿,回京就等于回家。”
“是。”莫叶低低应声。
看着林杉走近,他眼睑下两道青痕也清晰起来,必定是为着前几日发生的事情熬出来的。休养了半个冬季的功劳几近荒废,莫叶心底顿时生出不忍。低了低头。
看见这一幕,林杉只以为莫叶还在为刚才的噩梦而心悸,便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不觉有异。又道:“若是实在安不下心,就去南厢。快天亮了,这个时辰寒气尤重。别站在外头。”
宋宅南院,莫叶能去的地方。也就是陈酒的住处了。
林杉会作此安排,也属于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就在这时,却听陈酒的声音从回廊偏角出传来:“三郎……”
莫叶抬起头循着声音看去,就见陈酒一手拎着个小棉布包裹,一手提着裙摆,一路碎步跑来。
“俗话说,下雪不如化雪寒,刚刚燃好的手炉,你带上吧!”跑近来的陈酒将手中拎着的小布包递给林杉,话语间还有些微喘气,显然是一路过来走得太急了。
看着陈酒那一头如墨长发只用了一根簪子简单绾着,莫叶不难猜出她定然是起得太早,又急于燃起手炉,也就来不及打理自己的仪容,心下不禁一声唏嘘。
这一面,当然也尽数落入林杉眼中。
林杉将刚刚接在手中的暖炉又递了回去,注视着陈酒,温言说道:“今天的事可能需要出城一趟,手炉确是用不上的。”
“出城?”陈酒脸上浮现一丝失落,连忙又问:“你刚才不是说,很快就会回来的么?现在为何又说要出城了?”
“早些去,才能早些回。”林杉微微一笑,面色很平静,似乎真就准备出门办一件小差事。
凭现在陈酒与林杉之间亲近的关系,这样的对话在平时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可此时莫叶站在一旁,却从这对话中听出了林杉对陈酒的隐瞒。
看得出来,今天早上他在出门之前,是去陈酒那里道过别的。可到底是什么事儿,至今他还要瞒着陈酒?
至于自己,很多事儿自己总轮到最后才有权知晓,莫叶对此已见得习惯。
当林杉侧过身与陈酒说话时,莫叶果然在他的背后看到了那只扁而长的匣子。
或许陈酒对这匣子了解得并不透彻,可看过这匣子内在布置的莫叶不会不明白,倘若师父背上了这只匣子,他出门就绝非只为一件小事。这何止是要出城,没准又得到哪处的地底下去。
京都外围附近,倒是没有什么修在地底下的固防。至于城防的养护,也早已在一个月之前完备。那么,需要师父动用那只扁长匣子的事务,极有可能不在城外,反在内城。
莫叶忽然想到了从皇宫延伸出来的那条密道,心绪上忽然有些振奋起来。早就听闻皇宫中有多处建筑的改建,经由了师父的构画。关乎此事,师父也已在口头上间接承认过,只是还未详细指出是哪几处。
倘若此时口头相询,即便师父不瞒着,也只能简略了解吧?
今天是个机会,若能跟着他走一道,或可正好一探究竟。
决心已定,莫叶脑海中念头急转,一时却拿不定完美的法子,倏的勇从急中来,先沉下一口气,然后开口说道:“师父。你这次出门,可否带上叶儿?”
林杉转过脸来看向莫叶,不等他开口,他眼中神情已然有了拒意。
这一幕早在莫叶的预料之中。他既然连陈酒都瞒着,她想跟随,怕也不易。
然而跟踪师父这种事儿,莫叶也没有十足的信心能够做到。所以此事最好还是能得到师父的首肯。
于是。不等林杉开口,莫叶赶忙又说道:“你说过要带着我四处走动,多涨涨见识的。可实际上。这样的机会似乎极难遇到。有时候我其实很困惑,难道我真的连给师父打打下手都做不到么?”
话至最末,莫叶还小心将声音压低了下去,流露出一丝怯意。
莫叶心里明白。这是师父最不想在她身上看到的品性。
师父从始至终都希望她能成长为一个自信且坚强的人。
……
萧淙就脱去了套在身上的那件还算干净整洁的厚棉布袍,换了身灰色麻衣。又拔下卧房墙上悬的一把直柴刀,去了后院打了一桶井水,就蹲在井旁开始认真磨刀。
萧淙这身麻衣虽然未经染料浸染,体现出麻线本来的晦暗颜色。看着有些肮脏,似乎总也洗不干净,但在这一身麻线织就的布料外表上。那些斑斑点点的红痕依然明显且刺眼,且颜色的深浅不一还隐隐透射出。这身衣服很可能是萧淙在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情时特别的着装。
在民间以及知道萧家药庐性质的人群里头,对这处药庐的传言、以及对萧淙本人的评价,其实倒有些接近于褒贬参半的药鬼之说。
俗世民间对药师廖世的称谓前冠以一个“鬼”字,是因为流言所谈,经廖世治疗过的人虽然少,可那寥寥几人竟还都难得以善终。又言廖世为人治疗的目的本就是在拿活人试药,经手之疾患普遍已化作冤魂野鬼,仿佛廖世本人也因此缠上一身难以驱除、来自死者的怨气。
相比较而言,萧淙的名声反而要好些了,但也只是稍微比廖世好了一点点。
萧淙擅使两把刀,一把刀切肤刮毒,救过一些外伤严重的病人,但这一道风险极大,因这种治疗方式而丧命的人也不在少数,是为屠人。除此之外,萧淙的第二把刀即是较为纯粹的屠宰之刀了。传言他是从屠夫转入医道的,操屠刀救人,这在当今医界,还真只有萧淙做得来,且不避讳。
为此他也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毕竟此行医救人一道尚算偏门,前辈积累的经验非常匮乏。当今的正统医道其实也是用无数人的生命验证得来,但那些都是历史积累,不像眼前萧淙的所为,不论目的和结果如何,一旦出了丝毫问题,责任人都只能是他。
因为萧淙操刀行医的做法逆了常道,下刀见血,治疗场面颇为残忍,且治死率较高,这行医之法总给旁观者一种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加速病人死亡的感觉,医界群体惯常不认同他有资格为“医”。
至于他在民间的口碑,大致则是极淡的。萧淙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坚持的行医法则尚难受大众接纳,往往会给自己带来无尽困扰,在蹲了几次牢房,换了几处居住地之后,他也看明白了一个与廖世观点不谋而合的问题,做出了类似的选择。
因而近几年来,萧淙的行踪真有些如他的名字那般“踪迹萧萧”了。
并且有趣的是,虽然他没有当面见过廖世,与其高谈阔论交流像他们这类“怪”人的处世心德,但今时今日他干的事与廖世甚是接近——要么不救人,一旦出手,必得赚个满盆满钵,紧接着就销声匿迹一段时间。
在这方面,与廖世专挑大户人家剖银袋子的做法略有不同的是,萧淙接诊的一般都是江湖豪客。这些人不怕流血忍痛,却又惜命多金,不过他们拥有的丰厚金钱不少也是用命换来的,所以这类人里头也不乏亡命之徒。萧淙没有廖世那等使毒手段,自保能力十分有限,所以才会选择赚一笔就换一个地方再开药庐的做法。
要想自保平安,如果武力不济,智力就一定不能再有缺失了。萧淙多为游侠武人、流寇大盗施刀治疗,这么些年过来,期间他也不是没有失手的时候。然而他还能好好活着,即便说他不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也绝对已炼成自己的一套行事惯例。
就在前几天,当那个邋遢马夫带着一名中毒颇深的白衣男子找到药庐里来时,萧淙只看一眼这两个生面孔,第一时间想的不是给人治病,而是暗道自己很快又要搬一次家了。
距离他上一次搬家。不过才一年光景。而事实上他还是蛮喜欢新京都湖阳这座大都城的。这里很繁华,难得是座海滨大城,且有天子坐镇。法制周全严明,真的很适合他这种不愁没银子花,又已经在四野数郡结有仇家的人选择居住。因而在刚刚搬到此地时,他已在考虑。是否就此收刀,安心过平淡而平静的生活?
但这种考虑也不是绝对不变的。
例如那个邋遢马夫开出的救人价格。实在太丰厚诱人了,足足一千两白银,够他下半辈子什么都不做的花销了。而如果他从今以后不再施刀,以他那平凡的长相和低调的生活方式。就算这一次他开了特例,不在治人之后搬家,干脆直接搬到京都内城住下。应该也不会有人认得出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