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我一样,不争他的口无遮拦.有的人不怕刀剑割肤之痛,但却非常计较言语上的创伤.口无遮拦有时候比做事没能力更能害得自己失大过得."林杉感慨了一声,又道:"不过,廖叔叔似乎两面都占全了.除了容易出口伤人,他擅使毒,早年也伤过不少人.同理.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药道.对于救死扶伤之事,人们普遍只重视结果,治好了就是医术高明.反之则是庸医歹毒.不过,普通人实在没有研究医技药理的需求,这也算人之常情吧!"
陈酒挑了挑淡而细的眉毛,忽然说道:"看来廖叔叔的选择是对的.如果我是一位医者.可不论我治活过多少人,哪怕只失手一次.就要推翻全部的功德,还要头顶恶名,我也会厌倦."
"医学要进步,总需要有人为之牺牲一些利益."林杉微微摇头.缓声说道:"这世上几乎没有能坐享其成的事,哪怕一个富家子弟继承了家族产业,若不继续努力创造一些新的东西.再大的家业也会走退路.只是若选择了医道,事涉人命安危.便变得复杂起来.作为一名医者,许多时候都会身处不能选择的环境里做出选择."
"你是又想起了十多年前,廖叔叔被严大爷领到宫中,然后治死前朝太后那件事?"陈酒望着身侧之人,慢慢说道:"听你提过一次这事后,我也常想,如果没有前朝太后那件事,凭廖叔叔的本事,可能早已享誉京都了.前朝那个老祸害,泼人脏水的本事还是很厉害的."
"乍一看是这.[,!]样,其实也不尽然."林杉淡然一笑,接着说道:"前朝太后的事虽然给廖叔叔扣了一顶污迹帽子,但人心何貌,历史如何改写,还得看当世之人.你只是听我提过几句,却是不知道详尽的.如果没有前朝太后给廖世试手,第一个死在他手里的,可能就是二皇子王泓了."
陈酒闻言顿时愕然失语.
林杉看着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他就抬了一下手,示意不再细谈.
沉默了片刻,林杉忽然唤了一声:"小酒…"
微微垂着眼眸,似乎在思酌着什么的陈酒闻声抬起眼睫,就见林杉望着她说道:"廖叔叔刚才说的话也不是全错,最近你的确有些变了,像‘老不死的’‘老祸害’这类粗鲁称呼,你以前从来不用的."
"我知道,你也从不会说这种话."陈酒挑了挑眉,"是不是怕我累你名声?"
"那倒不会……"林杉思酌着说道,"一来你是小镇街头卖酒娘,这邪八成是从你那酒坊隔壁卖羊杂的屠户家婆娘学的.二来你非我的内人,你学成什么样子,就连我的下属都不会把你思及我身上."
此时室内再无别人,陈酒不用太维护表面情绪,她终于能将心底里的不乐意情绪喧于口头.
"廖叔叔的话真没说错,你果然就是在嫌弃我了."陈酒说罢,还攥起小拳头捶了林杉的胳膊一记,但下拳劲力极轻,打人是假把式,娇嗔之姿却极为生动.
林杉丝毫未偏避那粉劲一拳,还有些微的晃神,不知是因为他今天嗅了太多陈年酒浆的馥郁香气,被大剂量药物连耗两年而变得很脆弱的体质醉了,才会出现某种错觉……还是,他第一次发现身畔女子最能敲开他心扉的美好?
然而这种恍惚间的美好感受并未持续太久,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林杉因为药物损害而致使听觉变得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敏锐,那脚步声虽然离门口还有数十步距离,他却已经听见了.
领着严家小公子严行之来到饭厅门口,侍卫便止步于门外.
严行之缓步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只信封.
"晚辈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思索了良久,仍不成句子……"严行之犹豫着双手平平托起信封,递向林杉,"林叔叔是不是可以帮晚辈看一看,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好.就抹去吧."
"是家书,就不会错一个字,包括写错的字也是对的.你真正的家人,能从你写的错别字里读出另一重言语."林杉接过信封,凭手指触感,只觉得这封信过于薄了.但他没有对此表示什么,只是平静而认真地接着说道:"你非科院考生.我也非主考官.决计不会看你写的家书."
这话说完,他就走到那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茶案边,将信搁下翻转到背面.然后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只铁盒子,一支火折子.打开盒子从里面剜了一团火漆,再吹亮火折子,将火漆烧化滴在信袋的封口处.
这时林杉又问道:"你有能证明自己名字的印章吗?"
林杉的这一套封信的动作太果断,太快.严行之根本还有些没回过神来,闻言只是愣了愣神.
"那就直接摁指印吧."林杉并未多作等待.那火漆一凉也就发硬了.
严行之这才回过神来,没有再多作表示,依言在还比较软的微烫火漆上用力摁下自己的大拇指圆纹.
"林叔叔百忙之身,却还要为晚辈的一封家书.行鸿雁之劳,实在令晚辈愧颜.来日若有机会,晚辈必然登门致谢."临别之际.严行之深深一揖,言语间极近名门惯成之礼敬.
"片纸之轻.举手之事,何言功劳."林杉含笑颔首,然后目光一指茶案上廖世的那只外表破旧的药箱,接着又道:"药师决定带你回他那师祖山门,在你看来只是一句话,一个决定,但他要面对的是双重的压力与危险.你一路上也要好自珍重."
"多谢林叔叔良言叮嘱,晚辈谨记了."严行之再次揖手,然后就要去拎那药箱的带子.
这时一旁的陈酒忽然唤了一声"稍等",然后一溜小跑去了后堂.片刻后她就又一路小跑回来,手里的那个灰色陶制酒壶不见了,但却多了一个老葫芦掏空后做的酒壶.
"这老酒开了封泥就不好置了,给药师带上吧,他喜欢这个."陈酒递出了老葫芦,等严行之接下,她又摘了挂在肩侧的褡裢,递上又说道:"这是我做的一些肉脯,都是用上好香料卤炼过的,顺酒下喉最好不过."
"谢谢酒……姨……"严行之欣然接过老葫芦,差点就把那个"婶"字给带了出来,临着字韵溜出口时,又被他强扭成了一个"姨"字,听着语感有些古怪.
严行之虽然极为年轻,但像他这样涉世较浅的人,观事不会惯于去思考一些琐碎可能,而比较能直视事件本质.三年前他追随廖世混在林杉北行的队伍里,一路走来,眼前这个叫陈酒的女子是怎样细致入微照顾林杉,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即便林杉不知因何缘故,一直还未对陈酒做出什么承诺,但在严行之看来,此时要不要某句话,对于某件事能不能成,并不.[,!]会构成改变性的干扰.
然而通过在北地这三年里的相处,严行之虽然很敬佩林杉的为人,但这个年长他一辈的男人毕竟与严家没有亲系上的关联,他还需要守后辈之谦德,所以即便他心里认定了这件事,在林杉本人还未正式发话之前,他是不好张扬说些什么的.
陈酒听着严行之略微古怪的说话语气,有些误解了他的心绪,似突然想起来点什么的从背后变戏法般摘出一个锦袋,微微摇晃着递了过去,笑着说道:"当然也不能忘了严家小少爷最喜欢的桃肉果脯了.只是这边的青蔬水果都卖得格外贵,而且有银子也未见得能买着,便只做得了这四两果脯了,可不是酒姨小家子器呐."
林杉在一旁轻声说道:"路远无轻担,不能再多带了."
此时的严行之已经是眉睫微颤,眼眶泛起一层潮气.除了因为眼前这送别他的两个人,在他待在北地的三年时光中,以两种方式从未疏漏过对他的照顾,此时感激之情一齐浮上心头,令他胸臆中难舍情绪几近膨满;还因为,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要说那句话了……
规矩,斯文……有时就该去他妈的……
严行之忽然朝门外狂奔……
然后两句话从他那左身侧翻斗着药箱,右身侧跳动着老葫芦的背影里传来……
"林先生,与她在一起吧!"
"你们在一起,改天小子来报恩时,也好不用登二处!"
屋内两人皆怔住.
门外的严行之直到跑了老远,脚步才慢下来.然后遥遥回头一顾,咧嘴弯眉,脸上的笑容很灿烂.
睹见那因为距离较远而有些模糊了的脸孔,却能清晰感受到那笑容里的晴天如洗,一直只是站在屋内行目送礼的陈酒忽然也觉得心臆如晴空碧洗.从老到小,以及那些从外至内行走这边比较熟的武将,无不都表露出某种期待与提前的祝愿.差只差身边之人的最后选择了.
陈酒朝身边的林杉看去.就见他遥望着门外某处,视线大约还是落在了严行之跑走的路径上,沉默着似乎在为什么事情出神.
她望着他思索的样子.此情此景令她差点按捺不住的要问他,是不是在考虑那严家小少爷临走时似乎豁出全身力气吐露出的建议.
但她动了动嘴唇,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打住了这个念头.
因为珍视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切.包括与他并肩,对坐,相顾,共语的每一刻,她很早就对自己立定了几项自律的规矩.其中用到频率很高的一条,就是轻易不要打断这个男人的沉默思考.
林杉很快将精神从那短暂的思虑中剥离开来,毕竟严行之的话只是令他略有触动,还构不成多大的心潮波澜.
看见陈酒似有等待的目光.他只是温言说道:"你要不要去送一送他们?"
陈酒迟疑了一下,然后微微摇头说道:"我就不去了,刚才对廖叔叔说了那些不敬的话.他该有谐我了."
林杉嘴角牵着一丝笑意,慢慢说道:"我见过许多的医者.极少能有他那样数年里锲而不舍只为一件事的人,所以他其实是一个极难生烦的人."
陈酒忽然好奇问道:"你也不烦这样锲而不舍的人,哪怕他身上有比锲而不舍的珍贵品格可恶数倍的缺点,是么?"
"是……"林杉才回答了一个字,他就仿佛觉察出,陈酒的这一问里头,可能包含了两个人的存在.一个是廖世,一个是她自己.
他脸上没有继续那思索的表情,但却沉默了.
陈酒轻幽叹息一声,目光无意间掠过茶案上那封烙了火漆的信,然后就记得信旁的位置,搁过廖世的那只虽然外表破旧,但内里置设极其丰富整齐的药箱子.
"其实你才应该去送一送他."略作迟疑后,她再开口,已经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了,"药师从不会遗落他的箱子,他这是在提示你去送他."
"不,他是在提示严行之."林杉淡然笑着说道,"他若先走一步,将药箱也一并带走了,严家小少爷怕是要疯了一样寻他去.仓促之中,难免会漏失了什么,譬如把家书丢了,把你的那壶五十年老酒原浆丢了."
陈酒笑道:"你是说药师等着他的小跟班药童替他扫场子?"
林杉含笑说道:"这点用人之术,他还是会的."
陈酒渐敛脸上笑容,平静说道:"那你真的不打算去送他?"
"不去."林杉在茶案旁坐了下来.
"你不去……"陈酒没有丝毫迟疑的也在茶案另一边椅子上坐下,"……那我也不去."
林杉深深地看了陈酒一眼,没有说话.
饭厅里许久没有传出人声.
连召婢女收拾残羹桌面的吩咐声都未传出.
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之前因为不许打搅而被排去屋外老远的几个婢女终于靠近过来,朝门口的侍卫询问了一声,才知道饭厅中早已人去室空.
一个婢女忍不住说道:"先生今天好生奇怪哦,与药老吃顿饭,却把我们排开那么远.[,!],走了也不吩咐一声收碗,让我们干等好久."
门口的侍卫闻言则是声音微凉,只说道:"请不要把林大人的谦温待人当做放肆的空间,也不是随便一个女子都能像陈姑娘那样走到离林大人那么近的位置.各司其职应该是你我时刻要做到的本分,如果你觉得在林大人这里还过不开,我可以帮忙代你向林大人请示一声,我相信他不会舍不得派人送你回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