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叶知道阮洛在重复了那句话之后,一定会忽然来个转折,心里已经做好了聆听奇言的准备。然而当阮洛后头这话全部说完,她再度忍不住笑了起来。
平躺于床上,阮洛顿时感觉困意如山,压在头顶,疲倦之意宛如潮水般涌来,很快便睡着了。
莫叶看着阮洛沾枕即眠,心里生出些许怜惜。
这个人啊,是天生如此,还是习惯如此呢?莫叶在心中叹问一声,替他整了整被角,然后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走在宽阔的院落间,莫叶已经无心流连路边的花卉,她默默地又在心里想那首‘四四小令’的事。
回想着原笔迹,那段句子书写所用的笔料似乎与那作画所用的材料相似,在她的认知范围里,便只有碳芯笔能够画出那样均匀且颜色略淡于墨汁的线条来。
而从天运十一年这个时间标记上来推算,那幅画作最迟也只是十二年前的事。倘若以师父的年龄逆推,那时候的他刚及弱冠年,会不会有这个可能……
想到这里,莫叶又是摇了摇头,因为从头再看,她找不到一丝证据证明师父与叶诺诺的祖上会有什么联系,倒是伍书与叶正名是旧日好友。
脑中纷繁念头刚走到这一步,莫叶忽然听到白桃的唤声,她连忙收起思绪,侧目向声音的来处看去,就见白桃已经走近。
“白桃姐姐。”莫叶欣然走向白桃,她记得这会儿白桃应该是被阮洛命令休息的,便关切道:“你怎么起身了,不再休息一会儿么?”
白桃摇摇头,微笑着道:“不用,本来我也只是被撞了一下,一点小伤而已。”
在说着这话时,她的目光微垂,快速地拂过莫叶手中的书和那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之后目光很快又回到莫叶的脸上,又道:“我听一个丫头说,中午阮大哥喝的药居然错端去了我的那份……阮大哥没什么事吧?”
“他没事。刚才他喝药的时候大家都在,王公子在泊郡陪过他一段时间,习得一些药理,及时看出了他药碗里的异样。”
莫叶徐徐开口,说的话大半是真,但把辨药的功劳推到了王哲身上。莫叶暗自觉得,目前还是别让自己身上与常人有异的地方显出太多才好,毕竟自己的身世不好明朗来说,还是少让别人太注目了吧。
把事情往王哲身上抛,想必他的解决之计应该不少。并且他对自己来说,应该是比较知根知底,若有事到临头的时候,他会领会包涵的。
微顿后,莫叶又道:“王公子帮阮大哥聘了个车夫,所以他们午间谈了一会儿话。这会儿王公子和车夫杨哥出去请郎中了,阮大哥刚刚也睡下了。”
白桃立即问道:“又请郎中?”
莫叶连忙解释道:“只是为了周全起见,请叶医师来看诊,阮大哥无事。”
白桃松了口气,就听莫叶又道:“白桃姐姐,早上的事实际都怪我,却让你无辜受责,小妹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赔罪。”
提及这事,白桃淡然一笑,道:“其实我也没承什么责罚,妹妹不必为此事太过挂怀。”
她其实在刚走近莫叶时,就已经看见了莫叶手里拿着书,但直到此时她才目光指向那本书,问道:“这是…书?”
莫叶没有遮掩,答道:“刚才从阮大哥那里借来的。”
“没想到妹妹能懂这些文人雅趣。”白桃的目光凝了凝,“姐姐是及不上了。”
莫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姐姐谬赞。这是一本游记,只能算是杂书。小妹因为喜欢看这类书籍,因之荒废了不少女儿家的手艺,估计以后会有很多时候要叨扰请教于姐姐,还请姐姐不要嫌弃小妹的迟钝。”
“哪里的话。”白桃微微一笑,顿了顿后又道:“看样子下午不会有什么事了,我也就不再打搅你看书了。”
与白桃暂别,走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莫叶在心里舒了口气,暗道:与白桃相处,总觉着有些不如与那叶诺诺相处时自在,这是为什么呢?这两人明明与自己都是没有关系的人,难道只是因为叶诺诺的没心没肺?
念头一转,她又想道:可是我已经不能再像叶诺诺那样没心没肺下去,今后还是多跟白桃学学吧!
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进屋之前,莫叶先观察了一下房屋的四周。在确定了不见有仆丁的身影,她这才步入屋内。
关好门窗,莫叶在一张不能称之为书桌的小桌旁坐下,轻轻从怀里掏出了两本册子。
新旧迥异的两本册子,承载的也是两份相互之间毫无关联的记忆。
旧的那本,便是廖世在五年前留下的手札。在这过去的五年时间里,它被无数次翻阅,而莫叶知道,它的每一次翻开,便都沾染上了那个她最敬爱的人对她的担心。
莫叶展平手掌,轻轻抚过册子的封面。那封面因为前些日子染血,现在封面虽然已经干燥了,却因此生了几道皱褶,摸起来比水染所生的皱褶感觉要硬几分。
手指抚过那仿佛伤口结痂了一般的封面,她只觉得心仿佛在沙砾上擦过。
莫叶眼底一黯,叹了口气,将这册子重新放回怀中,同时心里筹谋着:从明天开始,就不必再随身携带这一本。很快便要入夏了,到时候衣衫轻薄,怕是不好再怀藏此册。除了这一本之外,另外那本也要快些再想办法另做安置。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也已经落在了另外那本册子上。
这一本,是伍书盗来的《乾照经》的复抄本,在这本很新且薄的册子里,亦是承载了不轻的分量。
想起昨夜伍书的忽然到来,以及他脸上的憔悴,还特地又用一块黑布遮起了脸,莫叶想象不到伍书是否承受了什么惩罚,心里有些担心,而想到他说的那些话,她又有些感动。
微怔之后,莫叶没有将这本书也放回怀里,而是翻开封页,细细阅读起来。
那晚她抄得虽快,但看当时伍书略有些焦急的神情,她不敢怠慢,以飞快的速度抄书的同时,只是匆匆掠过字面的意思罢了。
此时平心静气地将抄来的内容仔细阅读了一遍后,莫叶才感觉,这本伍书谓之为“内家大成”的功法,对她来说的第一印象就是晦涩难懂。
穴位的贯通、吐纳之道……只说第一页***现的‘丹田’一词,她都是百思难解其意。
又看了两遍,感觉依旧如此,但莫叶总算是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导致她不懂的大致原因,是因为这部功法里存在许多术语。对于从未接触过内修领域的她来说,便是从认知这个角度来讲,已将她隔在了门槛之外。
莫叶想起那天在海边,伍书漠然说过的一些话,她不由得感怀一声:真是抄来也无用。
叹了口气后,她没有再继续钻研《乾照经》中那些对她而言不明所表的字句,将册子重新收回怀中,目光这才移到从阮洛那儿借来的那本书上。
在书院混迹的那段日子里,莫叶曾读到过许多类似如此的游记。
只是书院所储的那些游记中,有不少都是来自本院的夫子教习游历所著,严格来说只能算是手札,不会外传,而只供书院内部的学子选阅,所以也存在不少不够严谨考究的地方。有时候来自两位夫子对同一处景点的游览手札,得出的结论居然存在许多不同的地方。
相比较而言,从阮洛那里借来的这本游记,因为已受版印,并广为传播,所以在遣词造句和引用例据时,会严肃客观一些。
所以才会容易出现那样的句子么?
莫叶忽然想到之前在书房找书时无意中看到的句子,而她之所以会格外留意这段句子,是因为这让她想到了那幅话上的半截句子。
想到这里,莫叶连忙翻动起这本游记来。总归是闲来无事,看能否找到原句,会不会与阮洛‘还原’出的句子有些不一样呢?
然而等她用心翻找起那些句子来,那些无意中看见的段落却反而像是与她捉起迷藏,找了一小会儿还没有发现,屋外倒是传来些许嘈杂声,引开了她的注意力。
莫叶合上书,起身出屋去看。
虽然她还只在这儿待了一天一夜,但这处宅子里安静的氛围给她的初步印象还是很清晰的。不知这下午时分,是什么人在吵闹呢?
待她出屋,那嘈杂声中的细腻处清晰了许多,莫叶倾听片刻,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虽然她感觉有些意外,但这意外也不是全无可能。大抵是叶诺诺来了,跟着被王哲请来的叶医师一同来的。
于几个人混在一起的谈话声中,穿插着叶诺诺清脆而明亮的声音,聆听了一下她话里的内容,大抵是在赞叹“这宅子好大、这屋子好多”之类。
听见叶诺诺的声音,莫叶禁不住有些激动,一路小跑冲着声音的来处去。然而等她跑得近了,她又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不知道现在应该怎样向叶诺诺介绍自己。
可是,她这个时候才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了点,已是迟了。在一处院落的转角处,叶诺诺的小脑袋探了出来,或许她只是好奇一顾,但在看见莫叶后,她的目光顿时定住了。
叶诺诺以为自己是眼花了,所以一路上惊这儿诧那儿的她在看见莫叶的第一眼,她反而没有立即喊出声来。
而等她眨巴眨巴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时,刚刚喊了一个“莫”字出来的她就被来自背后的一股力量拽了回去。
随后,那道院墙的后头就传来叶正名的训斥声。
“诺儿,你一进来就鬼头鬼脑的四下乱瞅,成何体统?再不知收敛,下次别想我再带你出门。”
叶正名也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训斥女儿,如果这么做,不但教导女儿的效果不好,他、女儿、客道人家这三方的面子也都不好挂住。
只是一路看来,他已经快忍不下去了。但在训完女儿后,他也有一丝的好奇,刚才女儿好象是看见什么惊讶之事了,她那表情跟之前的一惊一诈有一些不一样,更像是看见了什么熟人。
他的怀疑,很快得到叶诺诺地解答。
“对不起。”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举止是有些失礼了,叶诺诺先是认真的道了歉。
其实她并非是不懂礼貌,只是以她现在这个年纪,对自己的举止规则控制得还没有成年人那么规范周到,在孩子好玩闹的心性驱使下,常常会有冲动忘我的时候。
随着叶诺诺认真道歉,叶正名的脸色果然也好看了一些。叶诺诺见状心绪一松,差点又忍不住要冲身后那院子里看。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这个举动暂时延后,先在父亲这边打了声招呼。
“爹。”叶诺诺甜甜叫了一声,然后扯着叶正名的一片袖摆,糯声道:“我刚才好像在后头那院子里看见莫姐姐了。”
对于女儿忽然转变得柔顺乖巧的态度,叶正名则是正色一挑眉,“总之,到别人家来做客,东张西望就是失礼,更何况我们还不全然是来做客。”
叶正名一开始还没忆起女儿话中所指的那个‘莫姐姐’是谁,他习惯性以为女儿又在琢磨什么小心思,所以刚刚缓和了些的脸色又严肃起来。
其实他对此没有立即表态也属正常。在叶诺诺眼里看来,莫叶虽然与自己结交了一份不错的友谊,但与自己的父亲之间仍只能算是比较简单的医患关系。父亲每天接诊那么多的病人,不可能做到与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都有所结交。
而说到自己与莫叶的结交,也算是有因由在前的结果。用丫鬟的话来说,自己与她已经算是有换过命的交情,而且那位莫姐姐与自己那位女祖上长得还有几分相似,这又算是占了点天命缘分吧?
零零总总算起来,所以当叶诺诺见父亲对自己提及‘莫姐姐’的事全无反映,好似还理解到了偏处,自己凭空又得来一阵教训,叶诺诺却丝毫没因此心起责怪父亲的念头。
但她心里终是有些觉得遗憾。
然而,看父亲坚决的态度,恐怕自己想别过头去再往那院子里瞅个清楚明白,也是不能了。
可是叶诺诺不知道,她的父亲不是没有反应,而是对此事反应得迟钝了些,并且待他真正反应过来,他心里的震惊还是挺大的。
可成年人对自己的各方面控制都是比较成熟的,所以这份镇静表现在叶正名身上,只显得他的脸色滞了滞。
而他的心里已经翻起波澜,片刻后似乎想通了一些。几天前,伍书对他稍有透露,提到莫叶接下来要去一个名为“宋家”、实际为皇帝陛下着手构建的一个秘密机构,由此获得照顾和保护。
叶正名从未接触过这个机构,但他记得很清楚,刚才进这宅院来时,大宅门上挂着‘宋宅’的名匾,但刚刚去找他的王哲说了,此次来请他过府一趟,是为了给阮洛看诊。
种种的矛盾之处,证明了一个不矛盾的事实,这个从门口名匾开始就充满矛盾的宅所,便是那个名为‘宋家’的神秘机构。
只是……不是说宋家只接收莫叶么?
不过……伍书好象也没说这个‘只’字。
阮洛如今也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而且身体情况也的确需要不断人的照顾,按说将他交由宋家接收照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只是这俩孩子……这难道是他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