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正名脑海里的各种头绪纷繁起来,最后则向着一个有些扑朔迷离的目标奔去,让他不自禁的抬了抬眉,额头上浅浅映出数道抬头纹。
叶诺诺眼角余光正好瞅见这一幕,忽然指着他的额头道:“额头压大山,父亲在想什么?”
“没什么。”叶正名干咳一声,伸手将额头三道杠抚平。
身为领路人,白桃伴行于叶正名的身边,叶家父女一路而来的言行举止,都已尽数落入她眼中,但她对此一直都没有表露什么个人态度。
白桃不是不知道隔壁那处院子正是莫叶的住处,因为她自己的卧室也在那处院子里,绝对不会记混。而作为宋宅资深丫鬟,她早已练出一份足够灵活的头脑,所以叶诺诺的话甫一入她的耳,就让她想到了莫叶。
只是随着识人头脑被练得灵活敏捷,她的心性亦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断然不会因为一个八岁女孩子的一句话,就将莫叶提出来,多生闲事。
然而,当她看见叶正名忽然变得沉默,变得若有所思,他那尚还没有生什么皱纹的额头忽然出现几道抬头纹,旁观这些的白桃心绪又有些变化了。
略犹豫了一下后,她便问道:“叶小姐,你所说的‘莫姐姐’是不是名字与你的尊姓相同?”
因为叶正名也正有些想打听这个问题,但是碍于客行之礼而没有表露,这会儿见这宅子里的主事丫鬟主动开口了,他依然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再打断女儿略显失礼的与那丫鬟打听。
果然,心性简单的叶诺诺闻言立即连点了几下头,有些兴奋地道:“她叫莫叶,是我的好朋友。”
这话说罢,她立即侧过脸看向自己的父亲,嘟嘴道:“看吧,我就说我没看错了。”
如果是在自己家里,逢女儿这样近乎兴师问罪的话,叶正名必然会不吝回嘴说:“我刚才也没说你看错了。”
然而在实际中,此刻的他依旧没有任何表态,因为这里不是在自己家,并且此时的叶正名对这所宅子的认识,已与他刚刚步入宅门那会儿发生了改变。
此前他未曾与这处特别机构有过交集,此时后知后觉的便这么走进来了,还未有一丝别样发现的他会特别注意周围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情绪表露。这个时候,莫叶对他而言,只是一名曾经医治过的病患,仅此而已。
叶诺诺见父亲依然不理她,觉着无趣,便自顾自地撇了撇嘴,又转过脸看向白桃,欣然笑道:“白桃姐姐,我跟莫姐姐有过命交情,所以……等会儿你不忙的时候,能带我去找她么?”
在进入宋宅后不久,叶诺诺就与白桃熟络了。
她本不是内向的孩子,连她的贴身丫鬟都引证过,忧郁文静的公主殿下在与叶大小姐结交为友后,那不利于身心健康的性情都慢慢靠向阳光。至于女学里的那群姑娘为何不接受叶诺诺,大抵是因为接受不了叶诺诺‘与虫为伍’的另类兴趣爱好。
白桃很快点了点头,笑着应道:“待我领路送叶医师到了会客厅,如果叶小姐不觉得这一趟来的路上辛苦,我可以立即带你去找她。”
说到这里,白桃斟酌了一下,又补充说道:“莫叶妹妹也是我的朋友。”
“好…”叶诺诺眉开眼笑。
一旁始终不动声色的叶正名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女儿会与莫叶那孩子一见如故,很可能便是这个‘过命交情’四字里出了问题。
前几天发生的事,算是女儿救了莫叶一次,而在此之前,女儿与莫叶之间似乎还有一次‘过命’事件,并且还很可能是莫叶那孩子也救了自己的女儿一次。
想到自己唯一的女儿竟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遭遇过生命危险,叶正名不禁后背微微生凉,下意识就朝叶诺诺看去,差一点就要不分场合时间的就这个让他心悸的问题质问于叶诺诺。
然而叶正名也是很快回过神来,收拾心绪,又想到了这个问题的另外一面。
莫叶跟着林杉回京都,只是不到一个月的事情。如此推算起来,应该是那孩子回来还没几天,就与自己的女儿碰上。不仅如此,那一次的碰面,还是那孩子救了诺诺一命的结果……难道这就是天意,是血脉有所牵连的命运交错?
正想到这里,叶正名视线范围的一角,步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尽管莫叶还有些没有做好在这个环境里与叶诺诺相逢的心理准备,但既见叶诺诺已经看见自己,她也就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来了。
然而让她更觉意外的是,刚刚步出院落的她面对的不是叶诺诺惊诧的目光、以及可能由她而来的各种问题,而是叶正名直视的目光。
其实叶正名也不是存心想这么直视莫叶,他根本没料到莫叶会忽然从他视线所指的那个角落走出来。
他的目光虽然是朝向院子里,但他的视线并没有聚点,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可能是因为他心中正思考到一个问题的严肃处,使他那没有焦距的目光不自觉间有了一份锐利味道。
这应该算是一个人的目光之本色。
莫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特别抵抗于在叶正名面前撒谎这种事。她总是隐隐觉得,自己的谎话在这位陌生的长辈面前似乎是丝毫也藏不住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渗入她心扉的念头,那就是她觉得扯谎欺骗叶正名,会让她心里生出一种自我谴责的物质。
她在踏步出来时,心里正堆上了许多构思好的、准备应付叶诺诺的谎话,可她万没想到迎面而来的竟是叶正名的目光。在一瞬间,她有种谎话全被揭穿的感觉,要命的是,这些谎话她还没有说出口。
莫叶不知道在这样的目光注视后,自己再面对叶诺诺,还能不能拿出说真话的心态流畅说出那些谎言?
叶正名在看见莫叶后,目光先是一楞,渐渐的目光中才有了神采,也有了温度。
他仍然什么也没说,只是隔着几步外,冲莫叶微微一笑,之前眼中那种逼视的意味已然全不见了。
看出那孩子眼中似乎有挣扎的神情掠过,叶正名的心里其实也挣扎了一下。他是多么想与那孩子相认,然后接她回叶家,照顾她、与她共议心中的心结。
只是,这个念头也只是自己私底下偶尔想想便罢。谁叫她的父亲是那个身份至高无上的男人,而她的归宿自然也因此划定,只是时间的迟或早仍在待定。
自己再能洒脱的放逐自我,在这世上便恰好不能逆反一个人,那便是南昭的君主。
可在无奈的尽头,并不是随波逐流地认命,叶正名的心里莫名的一阵烦躁意起。
身为一个国家的权力之主,那个男人却连自己家的孩子都照顾不到,这是不是很可笑?
虽然用打官腔里的话说,天下万民皆为皇帝的子民,但那真的跟有亲缘的父女之间的关系一样么?
那个男人难道真想不透这一点,还真准备把自己的女儿置于世间,流浪放逐,获‘子民’的照顾?
本来视线还停在白桃脸上的叶诺诺也已注意到父亲的目光有异,他像是看见了什么熟人的样子,待她转过头朝父亲目光所指的方向看去,她顿时欣喜失声,唤了一声。
“莫姐姐!”
叶诺诺已经跑了过来。
“诺诺妹妹。”
莫叶稳稳接住叶诺诺扑来的双臂。对于这个女孩子的热情,她找不到一丝抗拒的意思,全盘接收下来。
她也曾疑惑过自己与叶诺诺的友情进展之快,似乎有些反常,但同样的,她的质疑很快被叶诺诺那‘过命交情’四字给抚平了。
救命之恩何其重,更何况她们是相互之间救过对方的命,似乎命运也将就此交错缠绕,剥离不开了。
略寒暄了几句,莫叶就放开了叶诺诺。缓步走到叶正名面前,隐隐深吸了一口气后,她十分规矩的向叶正名行了个万福。
只是走近他身前,还未开口,莫叶的心潮不自禁的就有些浮动起来。起身后,她看向叶正名,眼中已浮升一丝感激,认真地道:“小女子见过叶医师,再谢叶医师上次的救命之恩。”
“救死扶伤,医之正名。”叶正名亦眼含微笑,只说了简单的八个字,再无赘言。
这八个字听起来貌似清冷,像是叶正名把医患关系划分得很彻底一般,但若转念一想,能做到这八个字的人,所持的医患关系便已经算是胶融在了一起。
而叶正名便是做到了这般,所以他能很自然的、问心无愧的说出这句话。
在他眼里,患者近乎不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近似一个平等的群体。至于这个平等的把持者,需要有多大力量维系,仔细想一想,已让人振袖称服。
这八个字从他口中说出,便不自觉的多了千钧重量。
几人正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忽然就闻数步外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众人一齐侧目,看见是王哲来了,他还带了阮洛同来。
“叶医师,你们未免走得太慢了。”
王哲与叶正名之间并不陌生,还未走近,他已经在打招呼了。
与他并肩行来的阮洛与叶正名之间稍显生疏些,但也是眼中满含笑意,他的目光所指,显然是将叶正名认出来了。
当王哲的身影步入视线范围,叶正名脸上温和的笑意稍稍淡了些。压下笑意的是一种庄重严肃的神情,只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个关乎身份的问题。
他心中略犹豫了一下,然后就微微躬身,向一并走来的王哲和阮洛浅浅一揖。
如果按实际身份来讲,叶正名面对王哲,是需要施臣下见君上之礼仪的——尽管目前太子的位置还在待定中,可这也同时意味着,皇帝的两个儿子将来都有继承大统的机会。
但是介于此时诸人所处的环境,不太允许彼此间将规矩表现得太直白,可又不能完全忽略掉皇族与生俱来的尊贵身份,所以叶正名只能做到这般‘点到即止’。
不过这样一来,叶正名的举动在莫叶看来就有些显得不伦不类了。毕竟王哲和阮洛还是两个极为年轻的后生,似乎也没有身兼什么显赫的爵位,相比起来,倒是叶正名的身份会比较不一般。
在场几人,恐怕只有她独一人不知道这些人相互之间的关系与牵连,而其他几人似乎是在同一时皆忽略了这个问题。
然而,因为王哲是在场几人当中,唯一知道叶正名与莫叶祖上关联的人,所以在见到叶正名的同时,王哲就已经在留意着莫叶的神情举止,果然让他看出了些许问题。
莫叶的眼神,间接给了他一个提示,使他最先意识到场间略显古怪的身份问题。
缓步走来,刚刚站定脚步的王哲心底迟疑了一下,行动上则没留下什么痕迹,很快地向叶正名深深一揖。
他地反应很快,很自然的中和了场间气氛。
与之并行而来的阮洛见状,亦同施此礼。
不愧是挚交好友,某些心理活动已经能相互达成较高的一致性,在礼毕后,阮洛已经猜到了一部分此时王哲心里的难处,知道有些事他碍于身份去开口,而自己作为宋宅的‘家主’,有些场面话自己则是责无旁贷要去说的。
于是,阮洛在先侧目看了王哲一眼后,再才看向叶正名,含笑说道:“叶医师,三年前承蒙您地指引,让晚辈得以找准方向、找准了人,这么快就能康复如初。今天晚辈有幸再逢叶医师,您尽可不拘一切礼式,如有需求,晚辈也当以晚辈之礼,尽力做到有求必应。”
阮洛那句“尽可不拘一切礼式”刚说出口,在后头的半截话还没开始时,正与莫叶十指紧扣的叶诺诺忽然松开手,成为第一个有了“不拘礼”举动的人。
叶诺诺只三两步就蹦到了王哲身边,攀在他一边的膀子上,甜甜唤了一声:“哲哥哥!”
她的哲哥哥还没做出反应,另一边她的父亲大人就已发话了。
“放手!”叶正名瞪了顽猴一般的叶诺诺一眼,“才分开多久,就又黏上了?”
“不放!”叶诺诺不但不依父亲的斥令放手,还不管环境场合的冲父亲吐了一下舌尖,“我就喜欢黏着哲哥哥。”
叶诺诺丝毫不惧此时父亲地训斥,或许是因为刚才阮洛已经说了,大家可以不拘礼,但最多的可能,还是因为王哲在场。
叶诺诺很喜欢这位皇子哥哥是不假,但她更为清楚且倚之胆大的原因,就是她知道有这个哥哥偏袒着,只要他不反对,爹也拿自己没办法。
“好啦、好啦,刚才同乘来这儿的路上,我兜里的糖已经被你搜尽吃光了,你先等会儿,我着空再去给你买。”王哲揉了揉叶诺诺的头发,满眼宠溺,顿了顿后又补充说了句:“我现在有事要做,如果你不乖,扰我事儿做不成,我可就没有时间去给你买糖了喔。”
叶诺诺心想:你没有时间可以支人去买啊?但她转念又想:支人去买好像跟哲哥哥亲自去买的糖不太一样。对了!那是因为如若那般,跟自己去买、或者自己支人去买就是一样的了。
尽管叶诺诺最终还是没能理解,自己去买的糖与王哲着手去买的糖有什么不同,但她望着王哲如星辰般发亮的眸子,她最终什么也没有再多说了,只是认真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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