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片刻,他便又轻声道:“父亲继承祖父的帝业后,事务繁忙,我和二哥就都还没提这事,仍就用以前的称呼。父亲春秋正盛,现在不考虑这些,也是不打紧的。”
……
莫叶自认对自己走过的路,都能记得比较清楚,但惟独对于伍书带她走过的路线,她近乎连方向都辨不明确。
除了因为伍书的行动速度太快,还因为伍书习惯走的路线,都是荒僻的。似乎他做任何事,都已习惯了避开人群。
当脚下落了实地时,莫叶才得以看清伍书带她进入了一处院子。这个院子不大,里面又堆满了各种杂物,看起来空闲的位置就更窄仄了。
而直到莫叶的目光转向后院连接前面那间宅子的一道门口,认清了蹲在门角处,正在挥着一把小羊角锤敲打着一件铁器的那个人是谁,莫叶才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现在究竟是到了什么地方。
伍书与程戌算是老熟人了,然而当他看见了他,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意外神情,语调不太和气地道:“你怎么还没走?”
是啊,估摸着都到了这个时辰,老程杂货铺应该在半个时辰前就关门打烊了。
杂货铺又不是那等彻夜不休的艳丽坊,天黑后室内光线黯然,要买杂货的顾客也会因为防着买到残次品的心理,避开在这个时辰光顾店里。杂货铺因此顾客需求,也没有营业到夜里的习惯。
并且程戌开杂货铺,也不全是为了赚钱,他还有着另外一种身份和责任,让他不可像一个寻常的杂货铺老板那样,在店子里长时间加工加点的辛劳。
当然,伍书这么问向程戌,主要还是因为,刚才他特地在杂货铺快要打烊时跑来,与程戌约好了,要借用店子几个时辰。
这个‘借’是指单独借出,当时程戌是答应下来的,可现在他却还留在了这里。
听到伍书的声音,程戌并未偏过头来看,仍旧扬动手中小锤,敲打着另一只手按在铁砧上的一块犁刀。
杂货铺里工具齐备 ,所以店里日常除了出售杂货外,有时还会接一些修理农具的小生意。此时程戌使小锤敲打的犁刀,无锋钝口稍稍歪了一角,似乎是农夫在犁田时,犁头撞到了土壤里的石头上所致。
农夫开垦荒地时,必须有一口好犁刀,才能在翻土时既省力又省时。有的农夫家的犁刀都能传几代后人用,那是颇耗费了些银子购得精铁所铸,轻微磕碰不会对这铁器造成影响,但也要勤于日常维护。
像程戌正在敲打的这块犁刀,如果只因为歪了一角就送去打铁铺修正,那里的铁匠挥几大锤子砸下去就弄好了,虽快,却未必能有程戌用小手锤慢慢敲出来的活儿精致,而打铁铺的修形工费也会稍高一点。
看得出来,这犁刀的主人对它很是爱惜,才会选择送来杂货铺修理。然而伍书看着程戌细心敲打的样子,心里却明白着另一个问题。
程戌这么磨磨蹭蹭的在一块犁刀上下功夫,极有可能是琢磨着别的什么事。搁在以往,这样的活就算他愿意接,他也懒得动手,都是让那白天在杂货铺做工的伙计做去了。
听到伍书那熟悉的脚步声迈近,程戌手中的锤子忽然重重往那犁刀上砸了一下,然后手掌一掀,将锤子随手扔一旁。
他站起身来,有些散漫的说道:“店子已经打烊,大门我也关好了。”
见程戌扔了锤子不再敲打,伍书刚迈出去一步的脚步也站住了。与程戌四目相对,伍书愈发清晰的看出他目中有话的意味。
与伍书对了一下目光后,程戌抬起拿着犁刀的手,视线微偏,落在那抹被他用小锤子敲光了土锈,变得锃亮如已开锋般的犁刀边沿。目光一凝,见变形的位置已经被敲打回原形,边沿已平行一线,他便又随手一抛。
犁刀坠地,不巧撞上那只被他扔在地上的锤子,发出叮一声有些刺耳的金属碰撞声,也不知道那犁头有没有因此被撞出些许缺口。
程戌丝毫不以为意,目光如定,看来那块犁刀在他眼里,真的只是供他逗留在这里的借口与玩物。
见伍书不说话,站定在几步外也没有再动,程戌忽然嘴角上挑了一下,眼中却仍没有丝毫笑意。他束手于背,慢慢走近伍书,脸色一片平静地道:“我很好奇,想看看你借这铺面要做什么。”
“刚才我来找你商议时,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伍书看着程戌慢慢走近,感觉他似乎变得有点不同于平时的模样,但一时间还没想到他的古怪气息在什么地方。
“我当然知道我可以问你,但我同时还知道你未必愿意摊开来说,所以我便想亲眼看一看。”程戌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然而他的眼中目色仍趋于平静凝着。他已经走到了伍书的面前,但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刚才在你走后,我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有点不放心啊……”
当程戌的话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伍书才明白了让他感觉此时的程戌有些奇怪的地方是什么。他看清了他眼里的目标,直指自己的身后。
然而等他回过神来,似乎有些迟了。
伍书还没转过身,靠近莫叶那边的手臂已是长长探出,然而他还是比程戌的出手稍慢一步。
两人的手在空中交错,却错离了开来,只这一瞬息的擦袖疏失,伍书就见程戌掌扣莫叶的一边肩膀,带着她一个纵身跃到了杂货铺的屋檐上。
伍书目色一变,而下一刻程戌的行为让他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脚底刚在屋檐上踏定,程戌扣着莫叶肩膀的手同时聚足劲力,不但没有松开分毫,还借着跃上屋檐的冲力将莫叶往上空提了一把。
紧跟着程戌的手法数度变换,铁钳一样扣在莫叶的足踝上,将她整个人倒拎了起来。然后他就像一个癫狂的酒徒,把莫叶当成饮空了的酒壶,掀倒在手,快速向下抖落,似乎是想将壶底最后一滴酒也甩出来一般。
莫叶不是酒壶,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而程戌此举近乎疯了一般。然而程戌也不是真在发酒疯的酒徒,他不求壶中最后一滴酒,只求莫叶藏匿在身上的一样东西。
他听伍书说过,那个小盒子被这小丫头藏在胸脯里,让伍书很没办法。但他倒是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就在半个时辰前,伍书说要借他的铺子一用的时候。
其实没人知道,这间杂货铺后门两根大柱子当中,有一根柱子是有磁力的。杂货铺在必要的时候,会成为京都地界上的一只眼。进过杂货铺的人,若身携凶器,只要走过这处磁柱,即便那凶器不被吸出来,也能让身为店老板的程戌感受到些许响动。
当然,磁柱的这个功能,可以有一个特别的触动开关,将其磁力抵消掉一大部分,否则以杂货铺后院这种半敞开式置物的格局,积年累月,不知道要有多少夜行客在掠过院落上空时,在柱子上留下痕迹,这对杂货铺隐秘作用的保密工作来说,无疑是种麻烦拖累。
而当今天程戌忽然想到伍书的那个难处时,他大抵猜到伍书借用杂货铺的原因,不但把磁柱那抵消磁力的开关撤了,还钻研一番,加大了柱体的磁力。
只为把这丫头藏在令伍书尴尬于出手,但又迫在眉睫的必须拿到手的东西以绝对胜算拿出来。
“叮叮叮”一连三声响,莫叶藏在怀里的三样东西,一半因为程戌手间的甩动力、一半因为磁柱的吸引力,悉数掉落下来,因为这三样东西都含有铁的成分。
小盒子是其中之一,但它的内在构造可能含铁的成分并不多,在被磁柱吸住了一下后,很快又被随后掉下来的一串钥匙砸了下去。那钥匙算是稳稳被磁石吸住,随后还有一片小刀掉了下来,与钥匙串吸在了一起。
看着想要的东西大抵算是得手了,程戌很快也停止了手里的晃动。当他正要把被自己倒拎在空中的莫叶顺过来时,就又见眼前一花,有两样册子从莫叶衣襟内侧掉了出来,这应该纯属误打误撞了。
程戌见状,不禁也啧啧惊讶了一声:“哎呀!想不到你怀里藏的东西还不少,可要再等你长大一点,你可就知道怀里藏这么多东西会有多难受了。”
“老四,你疯了么?”伍书已经跃上房檐,他眼里敛着怒火,向程戌欺近。
程戌十分了解这老搭档的脾气,他很少将激烈情绪现于脸上,然而若等他真愤怒到了脸皮压不住的时候,那自己恐怕必须要逃离京都之外、而不是在城内躲几天就能免过一通痛揍的了。
程戌也很清楚伍书的身手快到了何种程度,即便没有那盒子的助力,他也丝毫不敢轻视伍书的追击,并且他早在向莫叶出手时,就提前做好了后续退路的准备。见伍书已经上来了,他顺手就将刚刚转回头上脚下身形的莫叶推向了伍书。
莫叶只觉得在瞬间工夫里,天地颠倒、再颠倒……刚刚她看着地面一下升高一下降低,头一次觉得人在天上飞是这么可怕的事。头晕目眩、天地混淆的莫叶撞向伍书,她一时失去了控制自己身形站稳的意识,伍书必须接下。
待伍书挟了莫叶跃下屋檐,又扶着她慢慢坐下,那边的程戌也已经滑下房檐,从磁柱底下捡起那枚小盒子,有些舍不得的看了几眼,然后又将其砸向伍书。
刚刚站起身的伍书见那小盒子砸来,只好伸手去接,暂时疏忽了追程戌的事。
待伍书接下那小盒子,程戌已经掠到离伍书数步开外的院墙一角,他蹲在那里,慢悠悠说道:“盒子拿好,别让那丫头再拿走了。我先躲躲,你别记恨我,你出海后回来,也不许来找我打。”
他的声音里含了些内劲,既让伍书能听得清楚,又不会招来隔壁邻居的耳目。
这话说罢,程戌的身形便消失在了墙头。
伍书知道,程戌的身手虽然不如自己,但他若消失在夜色里,要找起来,也是颇为费劲的。如果自己今夜的任务便是追踪此人,伍书倒是不会嫌麻烦,可事实不是如此,而在杂货铺的小院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其实程戌没有将莫叶拎起来颠太久,也就十来下,但却颠得莫叶差点把晚上吃的饭全吐了出来。莫叶的体能并不差,但比起习武多年的程戌,她立即要显得弱小许多。
被伍书扶着在地上坐下后,莫叶只觉得胃里一阵阵泛酸水,也没听清楚程戌翻墙逃走前对伍书说了什么,直到伍书走到她面前,说了声“抱歉”。
莫叶强压下心头的烦闷,可终是没能开口说出话来,只无力的摇了摇头。
伍书迟疑了一下,然后他就在莫叶身边蹲下,平起一掌作托举状,慢慢在自己胸前提升,然后覆在了莫叶背上。
莫叶只觉得一股轻微的暖流从背心处渗进来,却极有镇压作用,她很快感觉胸腹间那种滞在一起,又不太安分翻腾着的积郁之气很快得到疏散。
伍书很快收回手掌,莫叶也很快想起,这种功法在她第一次见到伍书时,他就对她施用过。
伍书看见莫叶的双眸变得明亮起来,还多了丝疑惑,便知道她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难受了。自行缓慢吐纳了一口气,伍书平静开口道:“你一直很好奇这种功夫,对吗?”
莫叶立即点点头。她不止好奇,还想亲身练成一套。
伍书又道:“今夜我带你来这里,正是为了此事。”
莫叶的双眸越发明亮起来,她似乎不会怀疑伍书作出的承诺,而伍书似乎也极少作出无用的承诺。
伍书走到磁柱附近,将莫叶刚才被程戌抖落的几样东西都捡了回来,并动作隐蔽的用脚踢了磁柱附近的一块翘起的地砖。
回到莫叶身前,伍书却没有一股脑将东西全部还给莫叶,他先拈起那枚刀片,凝了凝神后,慢慢说道:“不知道你是从何时开始,有了这种危机意识,但像这样大小的刀片,即便是落在一个高手手里,以它来作暗器都算堪堪难为,用在你手里,基本上等于无用之物。”
他说罢,将刀片搁在那本药师廖世留下的手札上,放在莫叶手边,又道:“这本册子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用了,但你可以把它送给叶正名,或许他会觉着有用。”
“嗯,我会的。”莫叶认真地点了点头,听取了伍书的建议。
昨天她也思考过这个问题,还因此有些犯愁,不知道该把这册子藏去哪里合适,若直接毁了,又觉得有些舍不得。此时经伍书一提,她顿时也觉得把廖世的手记药册送给叶正名,似乎恰如其分。
“你的体格是适合练习《乾照经》这种功法的,因为倘若你身体的经络已然全部闭合、相对于练武来说的闭合,那么我之前向你施展的掌力,你不可能会接受得了。”伍书说着,将那串钥匙搁在莫叶手抄的那册《乾照经》上,放在莫叶的手心,然后又道:“我只能教你这一晚上,能学多少,看你自己的领悟了。”
莫叶吃惊道:“一晚上?那我能学会么?”
伍书温言道:“我窃来给你抄的并非《乾照经》的全册,一套基础学下来并不难。”
似是意料到莫叶接下来又会起疑的一个问题,他随即又补充说道:“如果将《乾照经》全部习练,将会改变一个人身体经络构造。虽然这套功法的精要处包容面很广,是强身功法中的上品,但若全部练成,对女子来说,是存在不利的。”
“噢……”莫叶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再就此问题深思其它。
在习武这门学问上,莫叶很明白自己没有丝毫基础,与其自己毫无经验的胡乱揣测,还不如把精力用来认真思考领会伍书的指导。
“还有,你之前在海边抄我的那一套功法,也不能练了。”伍书着重语气叮嘱道:“《乾照经》是温和在外、霸道内敛的功法,练此功法之后,就不能再习练其它功法。”
伍书提到的这个问题,倒是令莫叶感觉非常诧异。
“也包括外在招式么?”莫叶问道。
伍书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抬步径直往杂货铺里头走,同时还唤了莫叶一声:“进来吧。”
如伍书所言,关于习练《乾照经》的学习过程其实并不难,练习过程表现在一套反复的吐纳规律里,需要足够的耐心风雨无阻的每天练习……或者还需要一点难于言明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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