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岑迟本来是在相府内的花园散步,不知不觉渐渐靠近了大夫人静居的小院子.恰在那时,大夫人在院落门口晒太阳.岑迟见是相府那位深居简出的大夫人,虽然平时极少碰见,但他还是极有礼貌的含笑施礼,问好几声.
不料大夫人在看见目光温和善意的岑迟后,一恍神,竟把他当成了自己长大成人的儿子,邀了进去.
岑迟是外人,并不清楚大夫人的过往.以及她的疯症具体为何.见相府原来的女主人好意邀请,或许还有一些怜悯于她长久过着‘活寡’生活,岑迟只犹豫了一下,便进去坐了坐,用了些茶点,陪大夫人闲聊了几句.
原本这只算是相府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
凭大夫人现在的年纪,足能长于岑迟一辈.岑迟又本来是个不拘小节的性情.进小院陪长辈聊聊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事后史老爷知道这件事,大抵也不会有挂心计较的理儿.
然而岑迟在陪大夫人聊天到中途时,忽然身感不适.身体情况也是骤然恶劣起来.后来仆人喊了郎中来瞧,才知道他竟然中了恶du至极的慢性du药!
更为震惊全府的调查结果是,那du药竟在大夫人与岑迟聊天时,让丫鬟泡给岑迟的茶水里!
医馆郎中解释了这种慢性du药.据说是江湖上名声极恶也极盛的毒医所炼制,无人可解.似乎连毒医自己也没有解药.
毒医在江湖上的恶名之所以盛极,除了他炼制过隐儡这种似人似魔的怪物,还因为他有个喜欢炼制各种du药,却不管配制解药的恶癖.
岑迟遭了毒祸.先不管原因具体为何,救命是迫在眉睫的紧要事.然而思及近在京都的医师中,医术能与那位传说中的毒医对抵者.不禁要让人想破了头.
近段时间,京都最强医师,时任太医局医正的严广老爷子家中传出药箱被盗事件.老爷子也因为此事气得身体抱恙,请了大假在家休养.
.[,!]史靖原本也不指望自己能请到严广,给自家一个无功名爵禄的清客治疗.而让他选择送岑迟去西北的关键原因,是因为他记得,府中的另一个名叫方无的清客说过,毒医的行踪就在西北那林密瘴多的赤云峡.
府中众清客里,方无是喜欢研究星相的人,但这门学问过于飘渺,他极少与人谈及这方面的事情.
除此之外,方无还醉心于练习龟息延寿的功夫.他也似岑迟那样,常常离开相府,远游于四野之间,不过他净往人迹罕至的地方钻,是因为他曾说:"有的地方水幽山奇,渺然有灵气,适合吐纳延寿."
方无的这两大爱好,很难在相府清客中觅到知音.最开始史靖以待客之道对方无礼敬有嘉,也只是纯粹认为他是个奇人异士,并未有一件事请他帮忙.
没想到时至今日,方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似能给岑迟带来一线生机.
方无说他特意游访赤云峡,有一半原因正是他想见见那位令人闻名色变毒医.或许是奇人异士都有一种对彼此惜才的怪癖,方无认为:除去毒医的邪恶癖好,他或许是药道中的绝顶人物.
但方无后来也说了,他在赤云峡游访半年,最终无幸遇见毒医,不过他倒是有幸碰到了路过此地的药师廖世.
稍微上点年纪的人,应该都知晓,十几年前,廖世被前朝亡国君主关进天牢的定罪原由,就是传言廖世与毒医学系同门.
京都医界疯传,廖世不仅与毒医同习邪术,还连心性也受同门影响,变得歹毒内荏.所以他明明可以救活皇太后,却是丧失人性地抱着试验玩弄之心,在救醒皇太后之后,又反手将其害死.
廖世在救醒皇太后之初,周灵帝御赐的‘药师’之名,到了皇太后戛然病故之后,立即变成了‘药鬼’这样的恶名.
如今时隔多年,这个说法终无定论.而廖世在十年前离开天牢后,就此销声匿迹,关于他的这种不良传说,在知道的那部分人记忆里也渐渐淡了.
可记得这事的人,在亲眼看见廖世后,一定又会对这种传说燃起兴趣.方无不能免俗,试探着问了廖世,知不知道赤云峡中,毒医居住的具体所在.
廖世对此一字不提,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在询得方无来这地方的目的后,廖世只是直言警告方无,不要再继续深入赤云峡,因为那地方不但没有适合延寿的所谓灵气,还有着极多的呈现淡红颜色的剧毒瘴气.
方无的这些经历,现在给了史靖一种比较实在的说服力.总之不论如何,岑迟此行.能遇到毒医最好,如果能遇到廖世,也不坏,总比待在京都等死要强.京都物资虽丰,医馆广驻,但在医术上出类拔萃的人却不多.
这几天,相府出去给方无的信.方无那边也给了回复.
如今九死一生的岑迟已经被送往国域西北角的一处小镇.方无会在那儿接应.然后去过那地方的他会身兼领路人,陪岑迟再入赤云峡,寻找解救机会.
岑迟的事暂时这么了了.史靖便在第一时间里清办这次毒害事件的另一方涉事人.
从常理上讲,施毒方的主角似乎直指大夫人,因为她的精神错乱之症最坏的地方就是,一雕起来.第一个要做的事就是杀人.
但是大夫人杀人只会一招,如果手边没有刀子.那便是直接用手掐脖子.下药这种事,不是她犯病后的杀人习惯.
换个角度来琢磨,一个精神错乱的人狂起来,行为亦更倾向于直接暴力.也不可能用得好这种要耐性细心的毒计.
之前派人把大夫人带到花厅来,只是史靖想再看一看她是不是真疯了,而观察的结果是令史靖矛盾的两种心情各一半的.
大夫人连说话的逻辑都是乱的.下毒的事绝难跟她有关,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只是……两个仆人去哪里弄来这么凶狠的du药?又为什么对付上了岑迟?
后面那件事还存在诸多疑团.但仅说前面那个问题,便足够引起史靖的重视.
两个丫鬟被各打了十大板的,随后护院家丁又将她们带了回来.花厅中,她们肩上的钳制刚刚一松,俩女皆如和稀了的泥人一般,无力地软趴在了冷硬的地砖上.
她们后背的皮肤已经被板子打得破开,这种伤口只会泛出淡红色的血水,却丝毫不比直接被刀子割开的伤口疼得轻些.
她们常年侍奉在大夫人静居的那个小院子里,做的其实都是非常轻的活儿,本该十分舒服才对.身体缺乏锻炼,便也扛不得打,十板子下来,已叫她们丢了半条命.
但她们应该庆幸,如果刚才史靖不是敲桌子,而是将茶盏摔了,此时她们两人只怕已经被打死.
所以当她们回到了这里,已顾不得背后火灼一般的疼痛,一边哭着,一边极力嘶声求饶起来.
她们却不知道,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之前要受地折磨.或许刚才被拖出去时,直接打死,对她们而言,还算是痛快点的解脱.
史靖见这两人被送了回来,他没有再口头火,但脸上尽是冷厉之色.
.[,!]
半跪半趴在厅下的两个丫鬟不敢抬头去看他,但他只用一个字,即将这种冷厉之气刺入她们的心底.
"说."
……
男人一般都不太爱管家事里的琐碎,除了男人行事风格的原因,多半还因为家中自有大妇操办这些事务.
但史家的情况好像有些例外.
史家大夫人虽然疯病缠身多年,可是史靖仍然保留着她在府中的位置,看样子似乎也是因为他相信大夫人终有一天能够康复,这种信念一直持续了十几年.
如果说史夫人是近几年才疯的,史靖不续弦也说得过去.但史夫人初显疯症的那一年,史靖也才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像他这样一个官居高位的男人,能够为自己的妻坚守到这一步,真是难得的让人有些生疑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史靖这么做似乎也还有另一个结果,他的家务事没那么复杂,府中没什么女眷,也方便与那型卿宴饮.
十多年来,这是史靖少有的一次,亲手审办家务事.这一次,连那位忠守史府多年的老管家也没有被允许插手此事.
史靖两朝为相,朝堂上的文争,大狱里的武斗,什么风浪没见过,何况眼前的两个丫鬟.
如果他真的决心要办这两个丫鬟,铁打的人也得让他掰卷了,烙出窟窿.
虽说女子当中也存在英杰,但男人办事,多半还是比女人干脆果决.对于史靖而言,下毒的事,只要排除了大夫人的嫌疑.一切就都容易了.
当然,在这件家案办清后,史靖还明白了一个问题.
他之所以能够这么快就让这两个丫鬟招了,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指使这两个丫鬟做了诸多坏事的主子早已死了.
两个丫鬟之所以在主使人死后还继续作恶,是因为她们知道,若不一路辣手黑暗到底.早晚露馅.对她们自己而言,也就只能是死路.
而现在,在说与不说都得死的境地里.她们只能选择似乎稍有活路一点的前者.
当两个丫鬟将深藏在心里十几年,也积累了十几年的罪恶全部说出口后,史靖只觉得仿佛是看见两个面目狰狞的妖魔在面前不停呕吐秽物,简直恶心至极!令他愤怒至极!
他本该不会那么容易就愤怒.但这两个人做的事,全是施在他在乎的人身上.这便让他无法容忍.
不论是怎样的一个人,只要他还没完全疯魔掉,心里总还是会有几个在乎的人,这是人性不灭的一部分.而在乎的人越少的人.便越不能容忍他在乎的那个人有事.
站起身准备离开花厅的那一刻,史靖的脑海里浮现出数种泄愤怒的方法:杖毙,活埋,焚烧……
然而他最终只是长声一叹,压下了心中这旭躁情绪.但并非是消抹掉了,而是将其压紧成一线.接近不留痕迹的埋藏在心底.
静立了片刻后,史靖只轻轻说了一句:"带她们下去吃点东西吧."
他仿佛刚刚害了一场大病,身体初愈,精神却还未恢复.
他当然不可能原谅这两个丫鬟犯下的罪恶,但在得知妻子遭受过的种种非人般折磨之后,他亦有些无法原谅自己过往地疏失.
在史靖的声音刚落下时,花厅里的三个护院家丁不禁面面相觑,一时皆无行动,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跪趴在地上的两个丫鬟闻言也是怔住,看了看那三个护院,又盯向史靖出屋的背影.
史靖没有再说第二句话,也没有再回头来补个眼色,就那么拂袖走了.
没有人知道史靖内心深处地想法,即便是从他的政敌当中,也难寻这样的‘知己’.然而相府里的下人此时都不难理明白一个问题,史靖绝对不会饶恕那两个丫鬟.
那两个贱婢折磨了他的妻十数年,手法之残酷,令在旁听着那两个丫鬟陈述罪恶的三个护院家丁也都不禁睁目咬牙.
然而他在看着这两人时,还能冷静以待,便只有一种结论.
史靖已经以冰冷目光在这两个贱婢白皙光洁的额头上刻下一个‘死’字,他看不见她们眼中的恐惧,额头上的汗湿,他只当自己看着两具尸体.
他不会把精神力用来与死人计较.
史靖离开花厅后,没过多久,愣神相觑的三个护院家丁逐渐回过神来.三人再次对视了一下彼此的眼神,像是于无声中决定了什么,然后再次将两个稍后一行然明白,嚎哭起来的丫鬟拖出了花厅.
……
史靖请了小半天的假回家一趟,主要是为了送别岑迟的事,附带审理自己家里这件搁置了几天的罪案.
这件家案涉及到了一些史家的家务事,还有一些家丑.史靖一朝为相,不想声张此事.他审人的经验丰富,关在家里自己办,又能获得更多他想知道的信息.
处置完那两个恶奴,假时已经有些不够用了,但当他在花厅里听了那两个丫鬟口述的事情经过后,他忽然非常想在走之前再去看一眼他的‘兰儿’.
尽管如今的兰儿已经不能像十几年前刚嫁.[,!]给他时那样,在他出门去官衙办公时,站在家门口笑盈盈的目送他的背影,温柔唤一声:"路上小心."
每逢那时,他便似乎身体里忽然多了一种力量,刚升任没多久的他,不再畏于步入那虎口般的刑部衙门.
然而,当史靖走到妻子禁足而居的那处安静院落前时,他刚准备抬脚迈进去,却又退了出来.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又往回走.轿子就停在大门口,他必须快点回朝了.
回走了没多远,史靖忽然瞧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丫鬟.未等那丫鬟走太近,史靖便认出了她,正是他安排在岑迟身边服侍的那个叫青蔷的丫头.
青蔷入相府为仆,已经很有几个年头了,但自从将她安排到岑迟身边后,她便较少与史靖碰面,但史靖并没有因此忽略她的存在.事实上大抵是因为岑迟的缘故,史靖对这个丫头的培养,还算得上是重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