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将领身着灰甲,腰畔横刀,双眉浓黑如峦,脸孔轮廓坚毅。与他粗糙的皮肤截然相反的,是他如北极星辰一样灼亮的双眼,似乎因为常常将目光投向广阔的四野,不受促狭,使得他的视线也变得强韧有力,宛若有伤人之锋。
燕钰初次对上这样的目光,竟不自禁地稍稍生出闪避的念头。
作为一个商人,在与人交谈时,惯常喜欢注视或者扫视对方的眼眸,潜意识里就活动起自己的头脑,想从对方的双眼,窥入对方的心境里,拿捏揣度对方的yu望与弱势一角,谈成对自己而言绝对有利的一次交易。
然而面对一名军人,并且还是出身边防军中的一位将军,燕钰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之前之所以想闪避对方的目光,是因为他看见了一种叫做军魂的精神,那是在边境线上,宛如烈日曝晒光luo沙石炼出的颜色,纯粹却耀眼,没有一丝可以让外人侵入的缝隙。
一军一商两队人稳稳停在彼此的对面,对比形成一个有些奇怪的场景——这两类人,原本不会以这种近乎两军对垒的方式见面才对,但此时双方各自的领首人物都已出列,一片空旷地上,背对着自己的一众下属,两个身影渐渐接近,岂不正是有些像两名武将准备亮刃交锋么?
但这只是后方下属偶尔滑过脑海的幻想罢了,燕钰与那边防将军彼此走近到约摸三步距离,停下脚步后,便是几近同时地向对方拱手施礼。燕钰脸上的微笑,有着商人惯有的温和,而边防将军脸上的笑容较显硬朗,倒是十分的纯粹昂扬。
两方人自然是丝毫没有敌对的意思。今次碰面,其实倒算是燕家商行集团与南昭边军集团的军商第一次合作了。
两人面对面施礼,算是打过招呼,正要开言进入此次汇合的正事上,但就在这时,燕钰忽然感觉右手方向,似乎是在距此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令他稍微分神。他有些以为是因为自己少有看见眼前这么硬气的军方阵列,又被眼前这位武将近乎灼人的目光微微压迫了一下,使自己产生了些微幻觉。
然而那轰隆之声并不是响了一瞬就结束了,广野之上,异常安静,且周围没有高山阻挡以及林木萧簌的杂音,稍微聆听一小会儿,就能辨识出,那轰隆之声,是有节奏的。
不仅他有所耳闻,对面的那队骑兵,虽然所有兵士都恪守军纪,千余人列阵于当地,没有丝毫异响发出,但它们座下的马匹却是抑制不住地已起了些微动作。牲口在某些方面的感知力,比人类要先进许多,所以人类有时候要完成某些工作,还需单独借助动物牲口的力量。这些边防军所养的战马,便是愈发的对某一种特定的声音,十分敏感。
那轰隆的声音刚一传来,燕家商队这边的商马反应动作倒是不大,然而边防骑兵那边的战马,却都自觉的朝声音来处微微摆动马首,立起长长马耳。
那位边防将军也听到了遥遥传来的某种沉重轰隆声,他本来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但在看见眼前这总家产富可敌国的燕家少当家脸上微微起变的神色,他想了想后,终是开口解释了一句:“这是京都传来的声音,海贸巨舰启行第一声,后头还有两次。”
待燕钰理解完这位将军话里的意思,他不禁讶然道:“此地离京都,少说也得距离有四百里路,那会是什么事物发出的声音,竟可以传得这么远?”
边防将军迟疑了一下,然后淡笑着回答:“今年次的海运起航大典,本将又错过了去观赏的机会,所以燕少当家所问,本将也不知晓具体,但也甚是好奇呀!燕少当家智慧秀敏,也许轮到下一次时,亲自去看一看,或许只一眼就能看出究竟了。”
燕钰连忙揖手:“不敢当。”
边防将军朗声一笑,随手一抬,按下腰侧晃动了一下的刀柄,又说道:“不过,本将若没记错东海商舰起航第一声的时辰,这样算起来,燕少当家可是与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刚才真是让本将一阵担心啊!”
燕钰立即致歉:“是燕某的过失。”
边防将军则是微笑着摇摇头,说道:“燕少当家无须自担责任,这一趟行程情况特殊,商家本无为此事跋涉的义务,倒是我方给贵商队带去不少麻烦,在此应该由本将先道一声歉意才是。”
……
简单交谈后,那名出身边军的将军召了一组十名兵士出列。这十人跑步接近燕家商队时,手上皆没有拿武器,而是又分为两人一组的扛着一根类似扁担、但又比扁担宽一些的长木板。拿木板的兵士有八人,另有两名兵士则是手里拿着类似木匠所用的工具。
这八人进入燕家商队中部,燕钰只是抬手一指,他们就准确地找到了林杉所乘的那辆马车。紧接着,他们手中的木棍就穿过了马车的车板下方,与此同时,那两名拿着木匠工具的兵士,已经把马车拆卸了。具体来说,是把车轮和车体分离了。
只是过了半柱香时间,林杉所坐的马车,便变成了一架轿子,被八位腿长臂粗的壮年兵士抬起来,步履轻快的奔离燕家商队,进入了对面的那支骑兵方阵中间。
原本列阵成左右两个方阵的骑兵,在林杉的“轿子”进入中军位置时,顿时宛如变成两张饺子皮,堪把林杉当成肉馅,合并包围起来。骑兵方阵原来的阵型很快打乱,但又很快整齐的复位,只不过形状由起初的左右两个方阵,合成了一个单独的长形方阵。
从外围看,林杉似乎消失在了军阵之中。
……
看着那支灰色骑兵队携着漫天飞扬的尘土以极快速度远去,燕钰仍然站在燕家商队面前,那个刚才他与那边防将军交谈时站的位置。
这一趟行程里最后一个任务主角也送出去了,燕钰本以为自己会感觉很轻松才对,然而刚才那只骑兵的身影此时又盘踞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受到一种新的无形的压力。
看着自家少主在那支骑兵走远后,仍然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但又不似这么简单,因为他的眉宇间分明挟着一抹紧促情绪,负责此次行商路上总务监督的吴督事走近来,先是迟疑了一下,再才轻声询问道:“少主,我们现在可以启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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