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你去送了李卓最后一程,”梁氏白皓、脸如鹤皮,给遮在白下的眼睛还算精神,要陆会宗给陈信伯端来凳子坐下说话,说道,“哀家也晓得李卓委屈,但总不能让皇上担这个责任,郝宗成那边哀家也过去见了——虽说郝宗成这个人,哀家不喜欢,但他不会卖了皇上——他都这样子,再要他背辽西兵败的责任,也就太可怜了。但是辽西兵败的责任不定下来,不安定军心,这迁都的事就做不成,也就只能委屈李卓了。皇上心气傲,这些话他是不会说的,但过些年,未必不是不能拿出重议。”
陈信伯晓得太后只是说说而已,是安慰他与李卓的师生情谊,默着声音不说话,以示心情沉重,又暗中揣磨太后唤他过来的心意。
“李卓可有什么话要你留给皇上?”梁氏问道。
“李卓留下话说,燕京突围,使陈芝虎殿后,南行还有一线生机,断不可听信郝宗成之言东去津海!袁立山还将勇,他亲眷皆在京里,不可能不战而降!请皇上对蓟镇将领军眷皆赐厚赏,以安被迫给东虏投降的将卒的心……此外,李卓还留了一封遗书给陈芝虎,遗书这时在皇上那里,要不要给陈芝虎送去,还要皇上拿主意。”陈信伯说道,除了调整字眼,将意思表达得更完整准确一些,却没有歪曲李卓的意思,毕竟当时还有王启善在场听着。
“皇上听了有什么反应?”梁氏问道。
陈信伯犹豫了一下,说道:“皇上大雷霆,要将李卓的尸身拖到午门行刑,经老臣劝过,才勉强歇了事!”
“真是胡闹,”梁氏轻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依你看,郝宗成在袁立山一事说了谎?”
“李卓只是推测,虽说他算无遗策,但也总比不上郝宗成亲历,但也总不能李卓推测错了,就怀疑他的居心,”陈信伯说道,“再者皇上已经派人将袁立山的家人捉入天牢,再者郝大人也没有建议皇上向津海突围……”这时候心里想东胡人纵张希泯、郝宗成回来,大概是料定郝宗成即使对皇上忠心耿耿,也会将辽西战败的责任推到别人头上,那李卓死及袁立山家人给追责问斩,将燕京局势搅得更乱,就应该是东胡人实施此谋的目的了。
陆会宗站在旁边,看了陈信伯一眼,心里冷笑:郝宗成昨日脱归,要不是你在边上说了一句“淮东军约定好来勤王,偏巧高宗庭、耿泉山去了津海,这事便黄了”,皇上说不定还不会起杀心……说实话,陆会宗这时候也想不明白,陈信伯为何要致李卓于死地?
梁氏闭上浑浊的眼睛,俄而又睁开眼来,问道:“津海真不能去吗?”
“老臣也惶惶无计,”陈信伯说道,“怎么走、何时走、谁走谁留,这些都要皇上拿主意。老臣就剩这一把老骨头,只求尽忠。只要社稷能转危为安,老臣哪怕这时就去见先帝也无憾。”
“老卿家的忠心是有目共睹的,可惜皇上偏信张协,”梁氏轻叹一声,“李卓的遗言,哀家晓得了,你去为皇上忙碌吧。”
陈信伯揖着身子离开,刚离开万寿宫坐上在宫门外等候的马车,就听在宫门外守候的家人说皇上刚刚起驾去张府慰问。
张希泯伤重不治、张协伤心致病而卧床,皇上去张府慰问,倒是正常。
陈信伯眼珠子一转,若是过去有浑水摸鱼的机会,说不定能将张希泯这个天大的把柄在皇上面前捅破掉,张协自辩不清,就算皇上不追究他的责任,燕京留守的位子就轮不到他及楚党其他官员的头上。
赶到张府,陈信伯将名帖递进来,说是来慰问。
在门厅等了片刻,张协的老家臣张成领他进去,刚迈进张协日常起居的院子,就听见张协在里间哭诉:“……希泯虽不屑,但老臣视他为掌上珍。当初求皇上让希泯去辽西传旨,老臣也是藏着私心,希望希泯能为皇上效力得到赏识,有一个好的仕路。辽西一败,希泯被俘,宁死不屈,竟是遭这样的折磨,老臣心里恨啊!恨不得食东虏肉、饮东虏血。老臣心时虽恨,但不敢为私仇而害公义。事已至此,看来皇上不南下,南边的援兵始终不会来。请皇上当机立断,立即去台湖军中,留陈芝虎在台湖殿后,由周宗宪护着皇上南下,就由老臣拼死来替皇上守这燕京城。”
张协声嘶力歇、哀恸入骨的哭声,直叫陈信伯都不忍心再怀疑他。
“数年来,爱卿事事替我尽力谋划,朕若去了江,爱卿不在朕身边,怎么能成?”
“希同虽不才,但也小有谋算,再者皇上只要去了江宁坐镇,必能调来援兵解燕京之围……”张协又说道。
听张协将他的长子张希同提出来,陈信伯又重新肯定张希泯死得蹊跷,张协这厮还真下得了狠手,他此时提出长子来,无疑是跟皇上暗示此时朝中几位大臣里唯有留他张协守燕京才是值得放心的:长子在江宁、次子又丧命东胡人的手里——想到这里,算计了半辈子的陈信伯,都觉得心里寒啊。
又细思张协话里没有直言要向津海突围,而且从他话里的字面意思,甚至可以理解成是建议直接南下突围,陈信伯心里又是一惊:难道李卓的遗言从王启善嘴里漏给张协知道了?他还从来都不知道王启善竟然是张协的人。
皇上生性多疑,李卓的话且信且不信,让人琢磨不透,但张协这番哭谏,将李卓的话意藏在里面,虽说不好说能不能促使皇上直接往南突围,但却能彻底的打消皇上对他的怀疑。
这六七年来,张协实际掌握相权,陈信伯也不晓得庙堂与内廷或明或暗到底有多少人是他的爪牙,颓然放弃与张协硬碰硬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