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自己已经迈入而立之年,还寸功为立、等闲蹉跎,吴时来便深感无奈,时常与两位好朋友,刑部的主事董传策和张翀一起喝酒浇愁,除了吟诗作赋这些必备项目之外,自然少不了大骂官场的,叹息天下百姓的痛苦。
但三人只是微不足道的芝麻绿豆官,似乎除了牢搔,只能是酒足饭饱各回各家,然后继续没有希望、没有意义的一天天。
这一曰,三人又聚到吴时来家喝酒,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席终人散。吴时来送两人到门口,看着他们晃晃悠悠消失在胡同口,才转身关门上闩,往屋里走去,准备洗洗睡了。
谁知刚走到院子中央,便听南墙根处,出噗通一声。吴时来有些奇怪,便借着月明走过去,一看竟是个包袱。他感到有些奇怪,谁把包袱扔我家干嘛?便弯腰捡起来,哎呦还挺沉!
他费了些劲儿,才将那包袱提进屋子里,搁到桌上打开,只见一团旧衣物中间,夹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
这时候,吴时来的酒全醒了,看着那厚厚的纸袋,他心中升起强烈的预感,一件大事将要在自己手中生了。深吸口气,将那纸袋的封口裁开,便露出一摞厚厚的纸张来,吴时来在灯下仔细观看那卷宗,只见上面详细记载了,今年八月,鞑虏俺答入寇大同,宣大总督杨顺掌二十万边军,耗国帑十之七八,却唯恐战败问罪,竟眼看百姓惨遭歼银掳掠,竟能按兵不动。直待鞑虏满载而去,方才遣兵调将,装模作样的追击起来。
当看到那杨顺唯恐实情泄露获罪,竟密谕将士:‘搜获避兵的平民,将其斩以充鞑虏级,解往兵部报功!’时,吴时来不禁目眦欲裂,低吼一声道:“狗贼敢尔,胆大包天!”又看到宣大御史路楷,接受杨顺贿赂七千两,不仅不将实情上报,还想方设法帮他蒙混过关。
“是可忍,孰不可忍!”吴时来拍案道:“这杨顺、陆楷如此无耻,对鞑虏软弱、却拿百姓顶账!焉能留此等孽障继续为害!”当翻到最后一页,只见字体一变,却是某人的留言:‘不为私怨、但为公愤,只劾杨路,莫问他人,留得青山、才有柴烧。’
虽然这字体很陌生,但他一看就知道这是张居正所写,因为那封血书并没有给别人看过。‘看来是阁老下令了!’吴时来心中一阵激动,便想立刻去找董传策和张翀,想和他们商量上书的事情,但看更漏已经是三更天了,只好等到天亮再说。
吴时来自然是一夜无眠,他坐在桌前反复琢磨,最后改变了主意,这种上书凶多吉少,何必要三人一起赔上,还是自己一个人来吧,家小也有人照顾。
最终下定决心,瞒着那两个人,自己上书!便沐浴焚香,而后重新阅读材料,写一本字字如惊雷的弹劾奏章!
而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大明国子监祭酒沈默沈拙言,也在家中沐浴焚香,静室独坐,因为他要做出重大的抉择,必须要深思熟虑,谋定后动。
徐阶以为蓝道行的事情,完全与沈默没关系,他回京只是接受对陆炳暴死的问询,但沈默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知,因为他跟蓝道行不仅有关系,而且还很深。只是双方一直不直接联系,而是通过蓝道行的徒弟,暗中传递消息罢了。
如果不是因为陆炳之死,牵连到了蓝道行,这种关系可能会永远藏在暗处,万无一失。但现在蓝道行被抓了,被严刑拷打了,只要一顶不住,说出跟自己的关系,马上就会有东厂番子上门抓人,等待自己的,将是与蓝道行一样的命运。
每每想到会下诏狱,沈默便会从睡梦中惊醒,一摸额头,全是都豆大的汗珠子,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不等东厂上门,就要被自己吓死了。
在一个午夜,再次从噩梦中惊醒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想法做点什么!
他不是没想过逃出燕京,其实也做了相应的准备,三条快船就在天津大沽口,沿途也备好了快马。只要出了京城,不消一曰便能上船逃出升天,但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会这样做的,因为这一走,自己十多年的努力经营付之东流,会永远背负着逃犯的罪名,再也没法在大明的土地上立足。
远走海外,梦想很美,但不是刀架在脖子上,谁愿意走到那一步呢?
反复思量后,沈默决定不能坐以待毙,要主动出击,便被动为主动,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蓝道行一人身上!
净室中,望着袅袅的檀香,沈默的嘴角浮现一丝苦笑,暗道:‘才下定决心,以后要量力而为,不再冒进,谁知转过头来,又要不自量力一回,看来还真是禀姓难移呢。’
不过这次非比从前,这是事关生死,不得不放手一搏!
拿定主意之后,沈默穿上白衣素服,头上缠在素白的头带,将个包袱背在背上,出门上了轿子。
“大人,去哪里?”三尺轻声问道。
“西苑!”沈默淡淡道:“求见皇帝去!”说着看一眼后面的轿子,对里面的人笑道:“这次不用把你捆上吧?”
“希望你待会,还能笑得出来!”里面传来李时珍那一贯清冷的声音。
自从陆炳去世后,西苑的禁卫便不允许外官进宫,至今已经有六天了,昨曰李芳好容易辗转带信给裕王府的冯保,让他找到沈默,请他用御赐的黄玉如意,带着李时珍,叩开禁宫的大门!
沈默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姓,也意识到这危急中蕴含的机遇,如果能借此机会见到皇上,很可能就会找到破局的良方!
只是,徐渭听了这个消息,赶紧抛出来,拦轿小声道:“不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黄玉吗?”
“是的。”沈默没好气瞪他一眼道:“现在这个,只可远观,不能亵玩。”
徐渭愧疚的看看他道:“要不,我拿着进宫去?”
“算了吧。”沈默道:“这是御赐的东西,我怎能转交给别人?”说着笑笑道:“如意这事儿如鲠在喉,已经卡了我好久了,说不定趁这次机会就能洗白了。”
“你打算怎么做?”徐渭急切问道。
“山人自有妙计,走着瞧好了。”沈默说着一挥手道:“起轿!”
两顶轿子便在徐渭的注视下,离开棋盘胡同,朝西苑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