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静揉了揉翻搅不休的胃囊,站起身强笑道,“林大人,下官这便带人去抄录口供,先行告辞了。”下意识的,田文静使用了“下官”这样的称谓,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刘煜的官位比他低的事实。
“田大人慢走。”刘煜笑得风光霁月,把一室血腥都冲淡不少。
与长随互相搀扶着走出刑房,田文静表情凝重,“身处炼狱之境,却还安之若素。优哉游哉,我原本还觉得自己没有低估此人。可现在却现,他真真正正是深不可测。这样一个宛如恶鬼般的人物,绝对不能轻忽半点,不行,我得给主子写封信,叫他早作防备。”
“大人,而今西北战乱,炮火连天。死个把人很是平常,不若……”长随低声开口。
田文静立即打断他,“没摸清林煜底细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况且,目前主子的大敌还是果亲王,只有先扳倒了他和甄太贵妃,太上皇的视线才能落到主子身上。主子也才有跟今上一拼的实力。”长随点头应诺,扶着他前往监牢提审。
三十多人全数招供,将供词结合起来查看,田文静现案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百倍。天朝律例有言,官员贪墨数额达到一千两以上者,革职查办;五千两以上者。斩示众。然而陕-西境内所有官员,能逃脱死罪的竟无一人,连身边的衙役长随,贪墨之数也在万两以上。倘若依律处决,西北诸省将再无人可用。形成政治的荒漠地带。
其中陕-西巡抚的供词更透露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王辅国择定自己心腹长随王良总管账务。五年中各省贪墨灾银数目皆记录在册。自己花用还是小头,大头全送入京城供果亲王挥霍,五年下来竟高达一千万两之巨,乃国库总收入的数倍。只要找到账本,便是铁证如山,足以将西宁郡王府和果亲王打入深渊。
田文静立即将供词送与刘煜阅览,两人不敢耽误,马不停蹄的赶往甘-肃擒拿王良。胤翔的大将军王之位靠的不是祖辈荫庇,而是实打实拼出来的军功。他的军队甫一踏入西北便势如破竹,接连收复两省,直将叛军逼入地形最为险要复杂的昆仑山躲藏。故而,刘煜一行并没遇上叛军作乱,十分顺利的抵达了兰-州。
“哎,终究还是来晚一步啊!”田文静对着已烧成灰烬的王宅哀叹。
刘煜在焦黑的断瓦残垣中踱步,片刻后冲蒙星魂挥手,“义庄找不见尸体,废墟亦有被人翻查的痕迹,去问问附近居民,可曾看见行踪诡秘之人出现。”蒙星魂领命而去,很快回转,禀告道,“公子爷,听人说火是乱军放的,王宅二十八口人皆被烧死,财物也被抢掠一空。次日朝廷派了军队,将所有尸体连同未被劫掠的物品全部带走,黑色军旗上用金线绣了一个‘翔’字。”
“是义亲王。”田文静跨出废墟,登上马车前往军营。刘煜耸耸肩,无言的跟上。
此时正值休战期间,军营的防卫却毫不松懈。田文静拿出圣旨并腰牌,越过九重警戒才到得核心地带。练武场上站着黑压压一片士兵,手握长矛大刀正在操练,面上杀气凌然,口里呼喝不止,一股磅礴的战意隐隐浮动,不愧为敌人口中的虎狼之师,天朝人眼中的精锐之师。喷薄的杀意,汹涌的煞气,将刘煜刺激的热血沸腾。他走到练武场前停住,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微眯双眼,深深嗅闻空气中肆意弥漫的血腥味。
“林大人,你可还好?”看着刘煜绯红的眼角,田文静不由自主的产生了几分畏怯。
“我很好。”刘煜嗓音黯哑,“你们先进去吧,我在这里待一会儿。”田文静点了点头,朝主帅营帐走去。
胤翔正-赤-裸-着上半身,任由军医给他受伤的胳膊换药。军医剪断染血的布条,看见红肿化脓的伤口,皱了皱眉,拿起烧得滚烫的匕,将腐肉小心翼翼剔除。步入营帐的田文静见此情景不由一愣,连忙开口表示关切。
“本王没事!”胤翔不耐烦的挥挥手,用未受伤的手臂抡起酒坛,大口大口往喉咙里灌,退至腰间的衣袍被洒落的酒水尽数打湿也毫不理会。
“王爷,您重伤未愈,还是少喝酒为妙。”田文静温声劝阻。
“重伤未愈?你在说笑么?不过被蝼蚁小蛰一口罢了。”胤翔看了他一眼,冲军医下令,“要割就割,你磨蹭什么?!”
军医唯唯应诺,下手却更是小心翼翼。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来找本王何意?”又灌了一口烈酒,胤翔开门见山。
田文静之前虽然是胤真的门人。但还没有进入核心层,自然不知道胤真和胤翔之间的真正关系。还真以为今上和这位大将军王之间有龌龊,虽不至于大打出手,但相看两相厌却是肯定的。故而,田文静也没有摆出皇帝钦差的傲然架势,拱手将事情委婉的叙述一遍,讨要被军营扣押的尸体和物品。
“谁说东西在本王手里?你们找错人了。”胤翔冷笑,瞥见军医正对着一团腐肉犹豫不决,怒斥道。“你他-娘-的不敢割就滚出去,本王自己动手!”话落便要夺过匕。
“东西要到了吗?”清越而慵懒的嗓音传来,叫胤翔怔愣一瞬,随即猛然转头朝门口看去,表情惊喜非常。
“煜儿,我受重伤了!煜儿,快来救我!”上一刻还生龙活虎的大将军王。下一刻却趴在桌上气若游丝的哀叫,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死去。
田文静错愕的看着这一幕,心道方才是谁说被蝼蚁小蛰一下?怎眨眼就重伤了?王爷,您演得忒假了点儿!
刘煜在田文静身边落座,睨视胤翔,眼角眉梢俱带着笑意。用口型无声道:“装,你接着装!”
“疼,疼,疼,我浑身疼的厉害。脑袋也有些热,煜儿。你帮我看一看。”胤翔摆出一副病入膏肓的架势,可怜兮兮的看着刘煜。
“得,快别装了,我帮你把伤口处理了,你带我们去看证物,你可别耽误我功夫。”刘煜看戏看够了,这才慢悠悠开腔。
看到刘煜眼中的认真,胤翔立马消停了,乖乖坐下撑起受伤的手臂,腆着脸笑。田文静笑而不语,心底却暗暗衡量二人的关系。这刘煜,很有些不简单啊!
虽然胤翔经常-犯-贱-卖蠢,可笑容却炽热而单纯,叫刘煜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虽然没有变弯,但这三年里,他早已视他为密友,走过去仔细查看伤口,温软的嗓音中暗含责备,“炎了,怎不早些处理,否则哪会受这许多苦?!”
“上了战场,哪能说下就下!我追了伊万诺夫五天五夜,等回来的时候,伤口就这样了。他很有些本事,手拿一把加长火统,千步之外直取我头颅,所幸我武艺更胜他一筹,堪堪避过,然后反射一箭,正中他心口,却没想他还有余力逃跑……”胤翔极力展示自己的神勇,然而下一刻却嗷嗷叫唤起来,只因刘煜一声不吭就往他伤口倾倒烈酒。
“这么点伤就哼哼唧唧的,你还是不是男人?”刘煜嗤笑。
“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特别在心爱的人面前。”胤翔撅着嘴,神情好不委屈。
刘煜无语,默默翻了个白眼。田文静被茶水呛了一下,想咳又不敢咳,憋得脸都紫了。胤翔的侍卫长于秀站得笔直,假装自己聋了瞎了,这样才不会被残酷的现实击垮。而刘煜的亲随蒙星魂垂头忍笑,一点也不在意这位自家高老大的情敌。
胤翔还不肯消停,刘煜每割一刀,便哀哀叫唤,粗噶的嗓门打着弯弯绕绕的小转儿,分明想撒娇,可听在耳里却觉得格外滑稽,“煜儿轻点,人家疼~~”
“疼就咬住这个,不要像个娘们儿一样叽歪。”刘煜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欲塞进他嘴里,却被他截住,置于鼻端嗅闻,然后表情陶醉的拽在手心,过了小片刻又举起来闻一闻,简直爱不释手。田文静眼观鼻鼻观心,故作淡定的喝茶。
撒上最好的金疮药粉,用煮沸过的白布条包扎好伤口,刘煜抡起酒坛豪饮几口,沉声道:“三日内不可沾水,不可饮酒,不可食用辛辣食物,记住了么?”
“记住了。我那些好酒,你全都帮我喝了吧!你喝高兴了,跟我喝高兴了没啥区别!”胤翔笑得谄媚至极。退至一旁当助手的军医只觉得一阵酸楚。昨日也说了同样的话,却被王爷踹出营帐!这人跟人啊,还真是不能比!
“真乖。”酒气上头,刘煜黑中透紫的眼瞳雾蒙蒙的,泛着潋滟的水光,放下酒坛后拍了拍男人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