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黄好义一路走来,章越别的功夫没有长进,这本事倒是一路见长。
众人聊了一会,过了片刻。
但闻云板声一响,几名官员走进了厅堂,众人见了皆避至一旁,一并口称先生。
“无需多礼,让老夫见一见当今一时俊杰的风采。”
中央的老者言道,左右学生尽是抬起头。但见这位老者一望即知是饱学鸿儒,尽管面有病容,但这份气度实是令人见之难忘。
章越心道,莫非这位即是胡瑗安定先生?
想到这里,章越心底一阵激动。
竟然这个场合,还能见到他。
听闻他如今虽为太子中舍,天章阁侍讲,勾管太学,但听闻身子一直不好,除了考教训导与执掌学规,久已不见学生了。
但没料到面试学生这个场合,他仍是会亲自到场。
章越看着这位老者,不由心底激动。
这位老者是周敦颐,程颐,范纯仁等等大牛的老师。
范仲淹及后来的王安石对他都是佩服不已。
他与孙复,石介并称宋初三先生,都是范仲淹手下的变法大将。如今范仲淹,孙复,石介先后逝去,唯有他仍是健在。
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虽是以失败而告终,但官家仍以胡瑗主管太学,曾为范仲淹左膀右臂的欧阳修于嘉祐二年为科举主考官。
可知新政虽以失败而告终,但官家没有放弃这一主张,让欧阳修,胡瑗主持太学,贡举,为国家储才。
不过被官家誉为‘真先生’的胡瑗,范仲淹的半个老师,生命怕是马上要走到了尽头。
胡瑗强撑病体,亲自负责太学生招收之事,足见他对为国举才之事的慎重,真真切切地希望选出几个有用之才,将来为国之栋梁。
什么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就是。
反而章越方才一群人在那边‘凡尔赛’,好似自己被迫勉强才来太学一般,倒显得有几分惭愧。
胡瑗看了一遍众人,问道:“老夫胡瑗,如今勾管太学,不知尔等为何来太学?”
众人沉默一阵,此时一名学生上前道:“禀安定先生,国事垂危之如今,昔岁币和契丹,尚可言辽国势大,但连西夏亦以岁币和之。国辱则臣辱,国事到了如今这地步,实因循不改,弊坏日甚,昔范相公殚精竭虑,以遂欲更天下弊,然却……如今天下乍看并无大事,实则民变兵乱一日多似一日,一年多过一年,然若不早为提备,事未可知。”
章越心道,这话说得牛啊,妥妥的就是课代表的水平。
胡瑗点点头了道:“然也,此正乃老夫勾管太学之宗旨……”
这名学生闻言大喜,却听胡瑗下一句道:“然却全非尔等来此之意。”
这名学生闻言又有些神色挂不住。
章越,黄好义对视一眼,暗自好笑。
“方才我在隔壁书室,听闻有人言来太学是因‘太学还可以’,‘太学可以白吃白住’,‘馒头不错’。”
下面学生一片面红耳赤。
章越心道,好个安定先生,实不是个厚道人,居然猫在一旁偷听。这回完蛋了,连底裤都被看穿了。
˙众学生之中羞涩之人不在少数,另一边则有人偷偷嘲笑。
但见胡瑗缓缓道:“其实两个说法都不好,一个不能明体,一个不能达用,一为过,二为不及,汝等无论来不来太学,需先求‘明体达用’之道为先。”
方才那名学生正色道:“先生,报效国家,如臣子报效朝廷,为何不能称为明体呢?学生方才这番话可是出自真心实意。”
胡瑗点了点头道:“诚然……”
这时候章越心想,我不出手,谁出手。这个问题我会。
当即章越心念一动,排众而出:“安定先生,此话学生想试答之。”
胡瑗看了章越一眼点了点头。
章越道:“学生以为忠君以孝为本,故而自古三代以来,仁君圣祖莫不以孝治理天下。故而忠臣良将必出于孝子之门,对父母不孝,又何谈为国尽忠,为君王尽命?”
那学生道:“吾孝闻于乡里,昔日……”
章越微微一笑道:“兄台之孝不用多言,我并非言兄不孝,我是说试想有一戏子,演一至孝之子,那么可以说他是天下最孝顺之人么?”
众人闻言皆是笑出了声。这个例子够打脸。
“这……”这学子一时失语,随即言道,“按你这么说,那么我们百姓之孝行孝举都是虚行作伪么?朝廷又何必表彰节义之士么?”
章越早知对方有此一问,于是失笑道:“兄台所言有道理,这也是为何方才判监所言‘明体达用’。”
“正所谓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论心即是明体,论迹即是达用,以心论迹,这就是明体达用了。”
这一番话说完,一旁胡瑗和国子监众教官不由上下打量起章越。
与章越的众考生们也都是刮目相看,原本以为对方不过是夸夸其谈之徒,怎么……怎么夸夸其谈之本事如此厉害,连众教官都被蒙住了。
那名学子不能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