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官家脱掉了龙袍,换了一身便裳步出。
章越,韩维都是一并起身见礼。
官家示意无妨让他们继续坐着,一旁宦官也给官家送上点心。官家吃了几口向韩维问道:“欧阳修的事,韩先生如何看?不必起身答话!”
这就是天子与大臣坐而论道了。
因为是便殿,又兼韩维是官家的老师,故而不拘这些君臣之礼。
韩维言道:“陛下,此事处置不难,只要问彭,蒋二人所言从何而来即可,此事交由中书即可。”
官家道:“交中书不难,但难在……”
话到这里,官家突然收了口。
章越看到官家眼中的余光似方才扫到自己身上,那么这收回去的半截话显然是与自己相关。
这便难办了。
天子命自己为天章阁侍讲,就是让自己预闻机务,然后给他提出建议。
如今欧阳修的事牵涉到自己,那么自己的言论是否公正客观,或者天子顾虑自己意见有些不方便告诉他,这就非常尴尬了。
官家问道:“章卿如何看待此事?”
章越身处嫌疑之地,无论怎么说,天子看在眼底都是为欧阳修说话。
章越想到了吴奎方才的说辞,对方便是在其中将分寸把握得很好。
如何给出自己的建议,同时又不让自己失去天子的信任,这其中着实很微妙。欧阳修也与自己说,千万不要在官家面前为自己分辩一句话。
但到了此地,章越真能一句话都不说吗?
自己忍心看欧阳修这般么?
章越道:“陛下,今日是臣入直第一日,本不该多言。但臣受知于欧阳修,平日相处颇多,若陛下咨臣欧阳修之事,臣则略知一二。”
官家道:“章卿,朕既召你入直,自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不妨直言便是。”
“臣谢过陛下。”
章越想了想则道:“陛下,臣所知欧阳修,向来是论事切直,言事耿正,对人从来都是言无所隐,故而即便没有濮议之事,一直以来都是人皆视其如仇,然而仁宗皇帝却奖其敢言,赐其品服,与左右言,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虽说之后欧阳修便同因闺门之事,远贬滁州。”
“欧阳修为执政后,士大夫又多有向先帝干请,欧阳修时常在面谕阻扰,多遭人恨。及濮议时,台谏官们论事,欧阳修则必以是非诘问之,不惜当殿驳斥,以至于如今怨诽益众。这是欧陽修性格使然,而非因濮议一事。”
官家听章越言語後道:“欧阳修若真是如此,那么天下之人多冤枉他了。那么章卿看应当如何处置欧阳修呢?是否宽治呢?”
章越道:“陛下,臣一次拜访欧阳修时,欧阳修曾与我言,其先父在为官时常在夜里点蜡烛审看公文,时先母問他这么迟了在看什么?”
“其父说都是些判了死刑之人,我在看看是否能为他们找一条生路。”
“其母问那么有办法吗?”
“其父道既是没有办法,但是我已经尽力,如此他们即便被处死,也已经没有遗憾了。但是我即便如此为死囚寻找生路,但是仍有免不了不少不该死的人被处死。然而这天下的不少官吏却恨不得多找些罪名来处死几个囚犯,想到这里,我实是于心不忍。”
“欧阳修言他常将先父这些话拿来教育子弟,以为警戒,晚辈有幸也曾聆听。”
官家听到这里,却不由赞赏地点了点头。
章越继续道:“如今陛下咨臣如何处置?那么臣想这闺门之事无论真假,都是风闻传言,岂有真凭实据的。若是凭着一条谣言,杀一名执政大臣可乎?这就是恨不得找出些虚妄的罪名来多杀人啊。”
听了章越说话,官家略有所思地点点头。
章越最后道:“陛下,臣也是人,难以不偏不倚,此事还请陛下圣断!”
官家带着笑意道:“若非章卿这一番话,朕焉能识得欧阳修呢?此事就交给中书拟处吧!”
官家说完后,章越与韩维皆是告退。
二人走出了便殿,章越向韩维道:“持国兄,方才我的话是否不当?”
韩维道:“度之不是也说了,人皆有人情,谁又能不偏不倚呢?方才官家问你的话,并非是问你如何处置欧阳修,而是借此事来看度之你这个人啊!”
韩维顿了顿笑道:“不过我看来度之倒是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