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鸿训见周延儒在朝堂之上公然驳斥自己,当即动怒,冷冷地道:“周大人非要这么类比,倒也未尝不可。众所周知,叶依附于枝,枝繁才能叶茂,枝叶俱全,树木才能生长。民田投献于藩王或官绅,时间久远,原因不一,岂能一刀切之?若真如此,则枝叶俱失,树亦寿命不永矣。”
周延儒则不慌不忙地笑道:“刘阁老之言,未免失之偏颇。陛下,臣以为,投献虽积弊已久,偷税数额触目惊心,但并非所有藩王、所有官绅都行此下作之事,大多数藩王和官绅还是一心为国、奉公守法的,各位大人是也不是?”
这句话得极巧妙。其实投献偷税可绝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几乎所有藩王和大部分官绅都或多或少地涉及此弊。但若是承认,那不就等于下一个好王爷、一个好官都没有,朝廷就更该彻查了。因此包括刘鸿训在内的众臣也只得默然不语,算是默认了。
周延儒接着道:“既然只是个别,仍以大树作喻,就好比是无数树枝中有一枝生了病,枝上树叶所受的阳光雨露无法惠及全树,乃至单枝疯长。陛下,臣颇好园艺,听闻刘阁老也精于此道。敢问刘阁老,乱生之枝桠,是否应该尽早裁剪,以利树木生长?”
刘鸿训登时语塞,他可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的比喻,竟然被周延儒机敏地抓住漏洞,反将自己一军。
周延儒又狡猾地道:“臣以为陈赞化所奏未免言过其实。为以正视听,陛下应下旨彻查藩田、官绅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以绝物议。”
这招叫以退为进,先给这些藩王和官绅戴顶高帽,表面上还是要维护他们的面子,可实际上还是要查。如果这样还是不让查,那就只能明心中有鬼了。众臣对此心知肚明,但苦于无法辩驳,竟然再无人敢吭声。
朱由检立即抓住机会拍板道:“既然众卿没有意见,朕就准陈赞化所奏第一条。朕看可以由易入难,先从藩王查起,藩田毕竟还是少数嘛。”
这下群臣就更不出话来了,皇帝这等于是主动让了一步,把涉及面最广的官绅田投献问题给搁置了。再不识趣,可就要触怒龙颜了,再这仍然算是宗室之内的事,外臣也不好过多干预。
于是除刘鸿训外的阁臣也大多表态同意。要最老奸巨猾的还得算是温体仁,这次他是打定了主意做个幕后主使,竟然从头至尾一言不发。
朱由检见状大喜道:“既然各位意见一致,那就立刻拟旨调查藩田,写好了朕马上用印。对了,陈赞化的第二条是怎么?”
周延儒也显然是有备而来,胸有成竹地道:“陛下,刘阁老所言固然有道理,但各省皆有徭役,为何某些行省的税额就格外低?就以浙江为例,全省气候温暖,雨水充沛,水稻一年二熟,又无特殊徭役,税粮定额却仅为二十税一。而且各府亦不尽然,杭州府土地最多最肥沃,每岁纳粮却在各府中排在最末,且年年征不够足额,又是甚至连定额的七成都不够,岂非咄咄怪事?”
陈赞化也趁机插言道:“臣曾任太湖县知县,深知其中之弊。官府征粮,并不挨家挨户上门去征,而是包给若干大户。大户向各户代为征粮后,再集中缴纳官府。然而这些大户往往欺上瞒下,对下面足额甚至超额征收,对官府却抵赖征不上粮,只交七八成,年年皆是如此,竟成惯例。臣以为此弊甚深,不可不除,然未几调任京师,恐怕那里至今仍是如此吧!”
这时周延儒的党羽、户部郎中张延拱也添油加醋地道:“大抵越是富庶之地,坐拥数十顷、上百顷甚至千顷以上的大户越多,所需纳粮的数额也就越多。为了达到少纳粮的目的,这些人往往无所不用其极,官府亦拿他们没有办法,甚或官府中本身就有吏员收受贿赂,自然也不肯对他们深究。
“时间久了,欠征竟成定例,然后在新定例的基础上继续欠征,遂成各地税率相差甚远之局。浙江还不是最严重的,像湖广地区素为鱼米之乡,税亩二亿二千万余亩,为浙江数倍,然则税额不相上下。臣以为即使朝廷不为多征,出于公平起见,也该彻查各地税亩,重定税额。否则即成鞭打快牛,更助长抵赖之风。”
其实田赋中的猫腻由来已久,哪个大臣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周延儒和张延拱所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也算是通行多年、已经得到默认的“潜规则”。官僚阶层本身就是“潜规则”的受益者,二百多年来已经习以为常,此时突然有人提出要清查整顿这种现象,他们当然极不情愿。欲想反驳,但这本来就是“潜规则”,根本上不得台面,一时间竟无人敢于出言与周延儒等人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