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咂着嘴笑嘻嘻的摇头赞叹着:“上千人啊,是连着大车和骡马么?来袭,来袭,这来袭的标准是什么,是不是凡是朝我方向靠近的都是来袭?五级险情,马指挥啊,几百个百姓就是五级险情,若是到了辽东遇见鞑子,当几级险情啊?”
马成等人都是羞愧地低头,不敢接茬,今儿的预警方案执行得倒是漂亮,只是启动得有些小小的轻率,对,就是小小的,沈大人不是一向教导军中无小事么。
沈重瞧见他们一个个都和哑巴似得,死挺着不吭声,气得用手挨个指着骂道:“王福大人,您在县城外就现他们,哨探不问不查,回马飞报,然后三百铁骑就这么一路跟着到了大营,既不攻击也不逃跑,远远看着真是深得黏住不放的兵法要领。”
“李晟大人,您营外集合人马倒是迅雷不及掩耳,可是您和王千户的骑兵加起来有六百多人吧,您的军队和王千户所部对面而站是为了对称好看不成?”
“田大壮兄弟,外有援军,内有千骑,左右都是炮车和火箭车,火铳也是齐装待,您就如此岿然不动是为了耍酷吧,可我也没见着人家队伍里有女人啊?”
“哦,还有吴天武大人,这后营门外一目千里,连只鸟都看不着,你和三百部下要决死冲阵,死战断后,是不是早了点?”
“咦,这不是我忠肝义胆的亲军千户蒋大人吗,你救主之心非常难得,当须夸奖,只是下回我还要指挥作战,能不能等我号施令完了再扛着我走?”
马成等人当时没有感觉,习惯使然,此时听见沈大人连讽带刺地数落,想想也是不好意思,都是低声吃吃偷笑。马成上前一步,殷勤说道:“沈大人,属下也不是没有脑子,这一边按照预案执行,一边心里也嘀咕着是不是小题大做了,只是军令已下,只好死撑到底。主要还是最近大军训练过猛,这神经绷得太紧,再这么下去,必然出事,还请大人考虑。”
沈重仰头想了想,说道:“这倒也是,虽然从头到尾执行地都不错,只是脑子都僵死了,看来是需要放松了。马成,传令下去,今天全部撤回大营,不许着甲,不许持兵,只需休息放松,全部应急方案一概暂停。那方知县不是来劳军了么,干脆就准备酒肉,与民同乐,一同吃酒聊天,观看节目。”
马成等人都是大喜,忙问道:“可是大人这几日排练的戏码,大人也不让瞧,光听了几支曲子,就知道定是好看,末将这就下去准备。”
沈重冲着剩下的几个千户说道:“卢龙父老前来劳军,你们随我一起相迎,刚才把人家吓成那样,一会儿都诚心道歉,不可寒了地方百姓之心。”众将皆是恭身领命。
等沈重等人出得营门见了方知县和一众士绅,急忙上前寒暄解释致歉,方知县和卢龙县的士绅文人却一反刚才胆战心惊的嘴脸,一个个都是倨傲不理,仿佛来此劳军只是尽了义务即可,不耐烦多加理会这些低贱武人。
沈重心里也是暗暗冷笑,心中有气,这文人官员不把自己当回事还是第一次遇见,想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还真是封建社会活生生的写照。只是自己从前在绍兴,有温家照顾,自己又不参加文会,还没有体会过文人冷眼。就是南京北京之行,那些文人士子因为要恶心万历皇帝,也是找上门来打压,打压也代表着重视不是,沈重自是反击之余还带着窃喜。而朝堂上的官员,虽是想直接灭了自己,可是也因为万历皇帝袒护,一众执事太监帮衬,倒也没有落了下风。
沈重此时才深切体会到,自己平日不以为然打着“草民”的口头禅。开着文官士子的玩笑,居然还为占了上风而得意洋洋,是如何的可笑。现在这位七品县太爷和十来个举人,竟是丝毫没有将自己和一众将卒放在眼里,不是自己成了全体文士的公敌,不是自己担任了以往宦官职位的监军,不是自己刚才将人家吓得屁滚尿流,而是因为自己等人仅仅是个白身草民和低贱武夫,不是敌视,而是彻彻底底的蔑视和无视。
巨大落差的打击和初次被藐视的冷淡,沈重悲哀之下竟是气血冲涌,便装模作样地懒洋洋瞧了他们带来的粮食酒肉,撇着嘴哼道:“两千大好男儿不辞辛劳,不避生死,为国赴难,勇往辽东,上解天子忧心,下解辽东百姓之苦。你们就用这些破烂打应付,可有丝毫忠君爱国,礼敬勇士之心?”
方知县义正言辞说道:“卢龙县官仓空虚,卢龙县百姓也是嗷嗷待哺,就这些食粮酒肉还是从全县父老嘴里省下来的,再多没有。即是东西已经送到,本官职责已尽,这就告辞了。”
方知县等人转头就走,几位文人都是仰头吃吃冷笑跟着,一位士绅还高声喝骂一同输送粮食的百姓:“还不放下东西就走,想着也做贼配军么?”
沈重大怒,对蒋海山传令:“送方大人回衙门,顺便瞧瞧官仓可是空的,若是粮食尚多就给那些嗷嗷待哺的百姓些,剩下的取回来充作军用。还有这几位士绅皆是圣人子弟,必是肯舍家为国的,咱们不可冷了人家一片爱国之心,就麻烦些随着回去,将人家的心意一并取来,拿了多少记得让人家画押,别到时候落下亏空。”
方知县听了大怒,冲着沈重大声斥道:“煌煌大明律法之下,你敢抢劫官仓和百姓?”
沈重笑道:“胡说,本监军开仓放粮替你救济百姓,至于他们,是人家舍家为国,何谈抢劫,再说他们是百姓么?”说完不理蒋海山如同土匪恶霸的嘴脸,转身率领憋气又解气的众将进营去了。
熊熊燃烧的火焰,烤着整只肥羊,沈重一边娴熟地翻滚一边刷着作料,那肉都是金黄的,滋滋冒油,香气弥漫,馋的周围士卒都是口水直流,却畏惧监军大人,不敢上前。
沈重瞅着他们一乐,骂道:“都是要上疆场送死的贱命,装什么样子,上来自己割取。”说完切下后座一大块肉,吃得满嘴流油。一个士卒忍不住小心翼翼得上前,见沈重也不理他,便急忙切下一块塞进嘴里使劲咀嚼起来。有了这个带头的,其余士卒都是一拥而上,不一会儿就分了个干净。
沈重冲着一个叫唐黑子的兵卒笑道:“黑子,这一路苦不苦,是不是被操练傻了?”
黑子先是摇摇头,马上想着沈大人最爱收拾说假话空话的性子,便实话实说道:“虽一路苦些,可是不打不骂,有银子,吃饱饭,听说一会儿还有戏看,比起过去就像是富贵人家的日子,就不觉得苦了。”
沈重笑了,又问道:“黑子,马上就要出山海关,到辽东战场了,怕不怕?”
黑子犹豫着点点头,说道:“怕得紧,家里还有爹娘妹子,我大哥刚娶了嫂子,日子也是过得穷巴巴的,我若是死了残了,怕是家里日后更苦。大人您呢,您怕么?”
沈重笑道:“当然怕,我才十五,刚纳了两个美妾,要是死了岂不吃亏。”
旁边的士卒听了都是大笑,沈重和他们一边聊一边喝酒,不一会儿就消除了他们的畏惧,都挤在一起痛快得聊着家常。
一个士卒吐了口骨头,骂道:“怕个屁,早死早托生!都苦惯了,也就是大人来了才过了一个多月有滋有味的日子,过去实在都活不下去了。”
“是啊,大人不知,杜小山那囊货是穷的活不下去,媳妇跟人跑了,留下两个娃都饿死了,所以才跟死人似得任别人欺负,以前可是咱骑兵营的一条好汉。”
“还有李阿牛,没有银钱做聘礼,硬着心肠看着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小红,上了别人的花轿,回到营里哭得那个惨,那天全营爷们都没睡着觉。”
“还有咱厨子郝大勇,为了逃避徭役,家里把田地挂在余老爷名下,可他爹生病,想要回来卖了治病,上门讨要却被打了回来,再去就要报官抓他,最后没撤握着他爹的手,哭着看着老爷子死在床上。”
“大人,那些当官的,读书的,地主商人老爷们,他们家为啥可以活得舒服,他们家为何可以不交税不服徭役,他们家为何不用去战场送死,还和卢龙县那些老爷们一样,看不起俺们当兵的,看不起俺们老百姓。”
“是啊,凭啥吃苦送死都是俺们,他们却活得自在,要我说谁受皇恩重,谁上,让俺们去俺们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