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汶汶在当地经营得好,又手眼通天,魏博城内,跟在陈天一身后鞍前马后的纨绔不在少数,但城禁未解,只有少数几个去处,又是刚刚从北平原回来,也不一定进去就能碰到玩伴,再说刚刚发生的事不算小,陈天一想回家讲给母亲听听,就没有胡乱拐弯,带着家人一路回家。
出来时没有备灯笼,为了沿着有灯笼的地方走,他们就绕了个方向,刚走一条街,马就走不动了。
官府为了能够顺利戒严,把街上的短工、流民、流浪者,乞丐集中往城中的广场去,而这条路,就是要路过广场……这简直是奇观,天气已经很冷了,雪已经越下越大,浑身破烂的人不知道怎么竟有这么多,抱着胳膊,抖抖缩缩,浑身破棉烂布,他们是见着什么裹什么,一身上下黑中白花,灰中补赭。靠街道的地方,官府纬二路安抚他们点了灯火,于夜中施粥为他们御寒,人纷乱活动着,簇拥着求施粥。
一名家人猛地跳下马,蹿上去就把陈天一的马给拽住了,陈天一也不免发抖,这些没吃没喝的人总是能带给人恐惧,他们一起站住,望了过去,在视野中,从灯火明亮处一直延伸到黑夜之中,很多人去看这过路的,抬起的脸上都是污垢,头发毡结。家人提醒他说:“公子,我们绕过去吧。这些人……可不一定都是老实人。”
陈天一没有吭声。
对于两国征伐,他心里其实没有太大观感,虽然母亲说东夏是他父亲的,实际上,他均不是太在乎,是谁不是谁的,像是两个财主家在争地号召家丁打架一样,再加上内中夹杂着议和的声音,他虽然在内心深处持了小小的立场,但从来也没有要死要活过,更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流民。
这可是魏博城呀。
长期在北平原寄读,反正他没在北平原见到过,回到家里,老说家里的佣户老逃亡,跑往东夏,母亲为了保耕地牧场,一再给他们降租,据说他们家已经在整个备州都有乐善好施的大名,却还是挡不住人往东夏跑。说是家里的百姓跑往父亲的国家,但自幼没有在父亲身边长大,他也照样觉得不舒服,好像东夏……不但去与天下的地主为敌,连自己家都能深受影响。他静静地站着,突然有个想法,回头给家人说:“听说家里的地有闲置的,不如回去给母亲说一下,把他们从官府中要出来,去给咱们家种地去。”
家人能说什么?
家人中的一个表现自己对主人家的忠诚说:“现在哪不缺种地的?这些人能好好种地,就都被庄园收留了。就是累点,起码饿不死吧。”
陈天一没吭声。
他却是在想,为何魏博有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人,东夏北平原却很少见。
想也想不出来。
他其实不太喜欢东夏,在魏博,他是大家族大公子,一旦出门,前呼后拥,仆役成群,四邻少年都围着转,去北平原,谁也不高看你,你看同窗不顺眼,说两句,他全给你顶回来,说重了,他还和你打一架。
他听到流民中有人问官府施粥的,大声说:“听说朝廷把北平原攻占了,那北平原还会像以前一样吗?”那人大声地说:“我们真的不是乞丐,我们都是有力气,有手艺的人,家里遭灾了,听说北平原谋生容易一些,就去碰碰运气,路过这里。”
那官府中人在冷笑。
陈天一身边的家人低声给陈天一说:“这人真是个傻子,朝廷已经和东夏在打仗了,他还告诉人他去北平原。”
陈天一也这么觉得。
人怎么能傻到这种程度呢。
但是乡下的农民们,不都这样,他们知道北平原以前不是朝廷的吗?离得远的,恐怕都不知道,顶多知道东夏王是皇帝封的王。
这种问法,要是问罪,抓起来你都是轻的。
不过,谁也不会为了一句话抓个无家可归的人,只是告诫他两句而已。
陈天一哭笑不得,本来调头要走,就又碰到那个冯山虢了,他觉得今天倒霉,一天碰了两次,接着发现冯山虢只带一个人行走,倒知道了怎么回事儿,别的官员,都有家人备了灯笼,他冯山虢和自己一样,没灯笼,没车马,没家人,也就和忘了带灯笼的自己一行人一样,沿着街上的灯笼走。
冯山虢路过他身边,投了一眼,却一头扎进去行走了。
接下来让陈天一大吃一惊,他冯山虢直奔施粥的地方走去,看起来就像想去要一碗喝一样。
施的粥呀?
这粥不是你好意思不好意思喝,从来没有什么好粥,难道好粥,普通百姓不知道占便宜,去喝一碗?
好的时候,麦、米、粗粮都是陈年的,杂着糠,不好的时候,里头掺砂和灰。
陈天一自己都知道,家族每年都要把陈年粮食拿出来给官府用来布施,好多都是在仓库里堆几年的,霉变的,老鼠啃的,虫蛀的,就这,在行善的富户人家还是上等粮食,起码是细粮。
那冯山虢走近了,却是在问这些人:“你们看起来不像是乞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