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世魁并不把一个乡下少年放进眼里,哪怕觉得这少年不同寻常,岁数不大,已经想着开石场。刚刚童云的反应反常,却令他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早些年他纵横近海,杀人越货,这是没有道义约束的买卖,人都被海中红货刺激得六亲不认,兄弟之间为点财物一样拔刀相向,拼杀出来……到了今天,猜忌之心极重,然而唯有童云一人是收拢来的高显人,改为己姓,带在身边,只认自己,从不质疑。
童云为这少年说句话,不至于就此失去他的信任,但却给他一种莫名的不安,这种不安只是来源于已经习惯了依仗身边蛮力盖世,残忍敢杀的童云。
尤其是不能当面问童云,你怎么了,为什么反常?
李虎踏脚进门,像在趁虚而入,他一下扭过头去,眼神中杀机盎然,却又跳跃闪烁着一种不安。
李虎却很自在。
他何曾把童世魁放在眼里?
自他出生起,围绕他的就是刀光剑影了,刚刚记事起,是在长月,刚认识自己的哥哥,孩子在一起玩着,夜里就说有蒙面大盗潜来家中,而回到东夏,更是时刻都处在战争中,自己也被人捉走。再之后,阿爸抱着自己入太原,刺客射来的长箭,箭星自己都能看到,阿爸怕自己受伤,扭身给自己挡住。
常有他阿爸的老兄弟称赞他性格钢瞻,无所畏惧,却不知那是他一分、一分战胜自己的恐惧得来。
眼下他虽然身处陋地,却在放眼天下,瞄上的起码也是北平原和备州官兵,曲曲一个海匪起家的财主?
踏脚跨进门槛,他压根没正眼看童世魁,肆无忌惮扫两下,不过在满足自己的好奇,觉得世上怎么会有人这般作恶,却还能好好地活着。
他收回眼神,就站在燕燕她娘和她嫂嫂,淡淡地安定她们说:“大娘。嫂。你们别怕。有我在。”
燕燕她娘有点焦虑。
杨凤就觉得这孩子愣,如果说自己哥哥是阿呆,那他就是阿愣,十倍于呆,你明知道自己男人是啥人,你避着点不行吗?结果外头站的都是他手底下骑马挎刀的人,你生生闯进来……他不让你进来,让去拦你的那人,手里起码有数十条人命,你还非要进来。不过,她心里也猛一暖,为什么?
自己有了孩子,自家男人定会在家里收敛,但别人不知道?李虎闯进来,那为了什么?娘说得没错,她这个孩子捡得值。她扭头看了自己的娘,见眼里带着责怪,幽幽地说:“李虎。你回来干啥?这是你姐夫,他就是再恶,她敢对咱娘,对咱嫂咋的?”开口也不知怎的,跟燕燕一样是“咱娘”,一句话说完,她自己也愣了下,旋即就笑了,叹气说:“去搬个墩,坐下了吧。”
童世魁眼神闪烁。
他只有观人的眼光,打量起李虎,峥嵘的额头,坚挺的鼻梁,狭长的眼睛,棱角成型的下颌,因为血气充盈,面光红润,双目精光闪闪——或说寒光闪闪,他身骨消瘦,个头在自己鼻梁以上,过了五尺,显得瘦高,但体型均匀……猿臂蜂腰,尤其是举手投足,都有一种武人的虎气。
这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肯定不是,要说落难的贵族,却没有潦倒味,身上透着一种勃发的英姿和生机。
再看他身后跟着的伙计。
伙计?
一样血气充盈,身高五尺过五,也许不算太高,但在乡下,也一样鹤立鸡群着。
谁家的伙计喂成这模样?
东家无畏也罢,这伙计都没有一点惊惶。
他没有像普通伙计,或者说乡下汉子一样,冬天一到,缩个肩膀,揣着怀,而是一臂放前,一臂微曲,微曲的胳膊,袖子掩着手,在后腰上拧着……两只眼睛死死钉着自己,好像自己只要敢一动,他就蹿上来。
这是一股危险的气息。
按说他该主导空气,李虎进不来也好,进来也好,他会主动,牢牢控制住场面。
然而,还来不及说什么,李虎转过身,眯着眼睛,嘴角竟有一丝明显的凶狠。
他一伸手,给方海说:“给我搬个墩。”
接着,毫不客气地说:“二姐家的。你把好人缠得死死的呀。想治你,还治不了了,得顾着二姐。”
这话简直把人震翻。
童世魁都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
后头,燕燕她娘大声喊一声:“李虎。”
杨凌自猛地站起来,盯着李虎说:“你说啥呢?癫狂吗?”
童世魁脸色一沉,手握上了。
平时,他这手里像一些武人一样,会团两个铁胆,捏得嘎啦、嘎啦的,而他发怒,就是一握一顿。
杨凤是女人,敏锐地感觉到了,连忙说:“老爷。这是咱弟李虎。会不会说话,你都得担着呀。”
童世魁喊了一声:“童云。”
童云立刻跨了进来。
李虎却喝道:“出去。”
童世魁愣了一下,调头看向他。他还以为李虎是说自己的,当场就要发作。没想到,童云却应声,说了句别人听不懂的话。每当他说这种话,童世魁就不舒服,因为他根本听不懂,听不懂,就不知道童云是不是瞒着自己。李虎也在说蛮语。童云似乎有些暴躁,话说得很粗很硬,李虎却很平淡,对话三、五句飞快结束,童云扭过头,看向童世魁,笨拙地说:“老爷。他是云家乡的阿弟……”
他还想说什么,童世魁已经恼羞成怒,喝道:“滚。”
童云扭头看了李虎一眼,重新走出去。
喊不动童云了?
杨凤都满心的诧异。
杨燕燕她娘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上,忍不住问:“虎。你跟他说的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