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掌管皇帝的私人财富,自从入秋以来,一直如临大敌:外地商人越聚越多,虽然真敢上门要债者寥寥无几,但也不肯离开,各种传言此起彼伏,初冬以后,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少府保持冷冰冰的高傲姿态,一言不,好像不屑于为这点小钱出声,其实心虚得很,各地流民的欠条全都汇集于此,府内官吏仔细算过几遍,得出的结论全都一样:少府还不起,就算户部拿出朝廷的岁入,也要不吃不喝五六年才能还清。
借债给流民的商人,尤其是那些洛阳商人,极其奸诈,经过巧妙掩饰,表面上的一二分利,算下来能高达五分甚至十分,他们最初的用意就是要让流民还不起,从而占人、占田、占宅,被皇帝拦截之后,他们只想要钱。
乔万夫从小小的敖仓令进入少府,担任的只是副职,但他是皇帝亲自指定的官员,对还债负有最直接的责任。
他也心虚,已经好几天茶饭不思,看门小吏一进大堂,他就心惊肉跳,以为是要债的商人到了。
这天,他得到皇帝的召见,早早到达倦侯府,等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才获准面圣。
韩孺子忙碌了一天,不知道乔万夫已经等了一天,见面之后说:“乔大人到了多久?”
“不久,一会而已。”乔万夫连午饭都没吃上,一是没有他的食物,二是实在没胃口。
“少府那边情况怎么样?”韩孺子再不客气,直奔主题。
乔万夫行礼,“微臣得到消息,三天之后,大概就是太后家人到京之日,商人会齐聚少府讨债。”
“嗯,少府有何应对之策?”
“微臣以为需要杀鸡骇猴,还需要先下手为强,应该在讨债者上门之前,先抓起几个人,问一个强取豪夺之罪,那些欠条当中漏洞颇多,陛下手中又有其它证据,足够了。微臣这里有一份名单,正好五人,他们是洛阳商人的头目,上蹿下跳、惹是生非,数他们最甚,收购欠条并定在太后喜迎家人之日讨债,都是他们的主意。”
皇帝手中的证据全都来自丑王,藏在倦侯府,一直留着当“杀手锏”使用。
如果再早几天,韩孺子很可能同乔万夫的建议,这原本就是他的想法,可是受到赵若素的影响,他改变了主意。
真实的皇帝在为民除害,众人心目中的皇帝却很可能是赖账不还,反而栽赃陷害,毕竟那些欠条中的恶劣条款隐藏颇深,流民大都不识字,画押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相当于一张卖身契,因此对借钱给他们的商人没有多少恨意,有些人反而很感激。
韩孺子向乔万夫解释道:“这是朕的失误,应该一早就向流民解释这些欠条的险恶之处,让天下人看清洛阳商人的奸诈,再抓人也就顺理成章。现在的麻烦的是,将这五人下狱,天下人不以为他们有罪,只会以为朕在耍无赖手段。”
乔万夫没想这么多,“可是……少府的确还不起这些债,而且大部分债也不应该还,或者只还本金,这样一来,债务至少能减少三成,甚至五成,少府还是还不起,但压力会小许多。”
韩孺子想了一会,探身问道:“你调查过没有,这些商人为何如此大胆?”
乔万夫躬身道:“打听过,全是那五名商人头目从中教唆使坏。”
“那这五人又为何如此大胆?”
乔万夫一愣,“因为……因为背后有靠山?”
韩孺子点头,拿起桌上的一摞纸晃了一下,“朕有这五人的详细资料,真巧,在那些行贿洛阳官员的证据当中,关于这五人的内容也最多。”
乔万夫一下子感觉到头脑清醒了许多,“没错,这五人一掷千金,几乎收买过洛阳的所有官员,就是在京城,据微臣所知,也有不少人收过他们的礼物。”他摇摇头,“难道有大臣背后支持这些商人?”
虽然各路信息当中还没有找出明确的支持者,但韩孺子肯定会有,那些商人的行动过于一致,绝不是几个人就能商量出来的。
乔万夫上前一步,问道:“陛下要先抓几名大臣吗?”
韩孺子笑着摇头,“时机未到,现在抓人,仍然脱不了赖账的嫌疑,还会令朝中惊恐,得不偿失。”
“陛下的意思是……”乔万夫又感到困惑。
“流民能借钱,皇帝能借钱吗?”
乔万夫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呃,据微臣所知,武帝曾因军费不足,向各地商人收取过重税,但那不算借,几年之后就取消了。不过,微臣斗胆进言,重税不可轻行,当时或可增加岁入,过后却会大幅减少,原因无它,重税毁商,一些商人固然可恶,但是没有这些人,天下转输将会停顿,大楚东西南北之间的来往更少,齐国之患更多。”
越是自给自足之地,越容易生出叛逆之意,乔万夫在敖仓为官时,对此感受深刻,曾向皇帝说起,现在再次提醒。
征收重税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一招,韩孺子当然不会随便使用,微笑道:“你误解了,朕的意思是单纯借钱,比如朕现在就向你借十两银子。”
乔万夫一脸茫然,皇帝真在桌后伸出手,“乔大人身上有十两银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