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族长,寨主,洞主和祭司们,却说这是神明的指示,只有追随着杨土司父子,打败山外所有的敌人,神明才会继续保佑他们,让田地.[,!]里的谷物顺利生长,让山间母兽顺利孕育小兽,让各山各寨能继续繁衍生息,否则,神明就会降罪,让天落野火,地出黑水,妖魔鬼怪行走于山间,将所有寨子碾为平地.
"诸苗们"从沒违背过族长和祭司的意思,他们只能掩埋掉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伙伴,从敌人的尸体上拔出刀,从血泊中捡起弓箭,继续跟在杨氏父子身后东奔西走,从武昌杀到安庆,从安庆杀到信州,从信州杀到衢州,然后再由衢州杀入建德.
建德多山,地形像极了他们的故乡,建德的星空低矮,月光明亮,也像极了他们的故乡,只是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他们在常年征战中,学会了从尸体上搜捡财物,他们在常年征战中,学会了从百姓家强征吃食,他们无师自通,学会了互相欺骗,互相背叛,互相猜疑,他们跟在杨家少主人杨完者身后,将所过之处,抢成了一片白地,然后嬉笑而去,不在乎身后那一双双绝望的目光.
他们的荷包越來越鼓,但灵魂越來越沉重,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掉,也不知道眼前的日子,何时才到尽头,.
他们每天都焦躁不安,恨不得用同伴的血來浇灭心中的怒火,他们从红巾军的尸体上剥出完整的骨头,做成各式各样的饰物和法器,却无法赶走身后的躁,让自己得一夕之安宁.
只有在满月到來的那天,他们才能让自己暂时平静下來,这一天,各寨各洞的祭司,还有朝廷给他们指定的大祭司,会举行盛大的拜月祭奠,向祖先们奉上牺牲,向诸神献上宝物,换取祖先和诸神对他们的庇护.
当如水月光洒在他们的胸膛上之时,每一名"诸苗",都觉得自己好像被洗干净一般,从身体到灵魂都变得轻松,然后,第二天早晨,他们再捡起刀,跟着族长和祭司们,追随着杨土司的战旗,扑向下一个目标.
"阿哥,这一仗打完过后,咱们就可以回家了么."疯狂的仪式结束后许久,在山脚下某处阴影里,响起了一个孱弱的声音.
"应该可以了吧,听孔松麻线说,打赢了这仗,杨土司就能升任万山之王,他都做了万山之王了,怎么可能不回去看看."被称作"阿哥"的十夫长孟丹睁开眼睛,用身边族人们能听懂的方式,低声抚慰.
万山之王,是他随口编纂出來的,事实上,按照孔松麻线的说法,应该是湖广平章政事,但孟丹不觉得正事歪事有什么可干的,僚人属于大山,故乡那数不清的山头,才是无价之宝,至于平原和城市,那是汉人和蒙古人的地方,僚人既住不习惯,也不知道如何去适应.
"孔松麻线的说法,未必做得准,他还不得听冯南小锣的."夜幕中,另外一个苍老声音幽幽地响起,听在人耳朵里格外沮丧.
其余的诸苗,们闻听,立刻纷纷出言反驳,"阿达,你说什么呢,孔松麻线可不是一般的麻线,他会说汉人的话,还给张军师抬过滑竿."
"就是,他能在张军师身边走动,听到的东西,肯定比咱们多."
"可不是么,张军师懂得占卜,用龟壳就能算出敌军的位置來."
小锣,麻线,阿哥,是军中的掌权者,相当于官府那边的千户,百户和十夫长,而军师,在"诸苗"们的母语里,却跟汉语是一样的意思.
据传很久以前,有一个睿智的军师叫诸葛,他打败了群山之王,沒有给大山带來毁灭,却给山民们带來了麦种和锄头,所以军师在山民们眼里,就是仅次于大土司和大祭司的存在,一言一行,都拥有无上权威.
他们现在的军师叫张昱,据说是个绝世智者,不久以前,大伙将数万红巾军骗进树林中活活烧死的妙计,就出自此人之手,所以很多新兵都觉得此人已经得了诸葛军师的真传,无所不能,说出來的话当然也肯定可以兑现,(注1)
然而,在老兵阿达眼里,自家军师的权威,却打了极大的折扣,只见他用力伸了个懒腰,撇着嘴悻然补充道:"军师,那姓张的汉人也配在武昌城外,大土司下令将他们的同族全都活埋的时候,他在旁边看得可是比任何人都要开心,这种连自家祖宗是谁都不认得的玩意儿,说出來的话有多少信用,还不跟屁一般,放过就忘."(注2)
注1:张昱,元末大才子,苗军领杨完者闻其名,聘请其为幕僚,苗军军纪败坏,所过之处,对地方祸害"比红巾尤甚","苗蛮素犷悍,日事杀掠,莫能治";"苗军素无纪律,肆为抄掠,所过荡然无遗";嘉兴城经杨完者苗军之乱后,"城中燔毁者三之二,民遇害者十之七",但张大才子对此皆视而不见,并且每每作诗,讴歌杨完者的盖世武功,杨完者败亡后,张昱归隐,朱元璋征召其出山,他嫌朱元璋出身寒微,婉拒,朱元璋见他年老随口说了句:"可闲矣."便厚赐遣还,张昱此后便自号可闲老人打这朱元璋的"口谕",四处招摇,高寿八十三岁无疾而终.
注2:苗军不止是苗.[,!]族,元朝官府对征召而來的各族山民,都称为苗军,其中杨完者这一支战斗力和破坏力都最为强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