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大结局(2 / 2)

凤倾天阑 天下归元 42872 字 2022-10-28

这门,以后永远不能再开启。

然后她爬上榻,端端正正坐好,点燃榻前香炉,将一枚鲜艳的红宝石头簪,插在鬓上。

“你这红头,配上红宝石簪子就很美。”

“这是我给你的……定……”

二十三年岁月,浓缩于此刻红宝石熠熠之光,那些青春、爱情、幸福、喜悦、孤独、寂寞、眼泪、离别……都不过是此刻黑暗中红光流转,落在她同样熠熠红。

是年春草蹄下。

是年少女颜如花。

是年铜鼓擂新曲,是年无忧彩裙扬,是年雷霆携霜降,风雨红尘又一方。

又一方。

那一方天涯尽头云海深处,有五越最美的青青竹林,清晨的露珠沾满赤裸的双脚,洁白的脚踝串着闪亮的金铃。

净土之上,鲜花之下,无贪恋,无嗔怨,无遗恨,无牵连……人世间种种,不过换我甩掠裙大笑去,一路芳香。

来,听我唱。

听——我——唱:

云端上的花儿开,霞光落在我的,美丽的少年你在哪,伴我双双来回家……

……

次日,贵喜现了琳夫人的尸体。

她命人来将琳夫人尸拖出去,然后很失落地现,族女果然不见了。

她看着那暗室墙壁良久,最终忍不住心底的奇怪感觉,违背族女的命令去开门,然而门没有打开。

贵喜怔然良久,忽然也放了心,她觉得一定是族女临走时,将暗室永久封闭了。

她立即带了《百草经》,风尘仆仆去了南齐大营。果然,她一个五越口音的女子,很难获得将官的信任,好在太史阑的队伍从来不滥杀无辜,她被带到苏亚面前,太史阑最近根本不见人。

贵喜拿出的解救疫病的方子,苏亚哪里敢做主,当即报上景泰蓝,景泰蓝召集军医研究,军医何尝能理解古怪的五越异术,大多不提倡使用,又说这女子可能是对方奸细,趁机再给军队雪上加霜。贵喜急了,当即在辕门前嚷叫起来,拿出了花寻欢的红。

苏亚拿着花寻欢的红,小心翼翼匍匐在大帐前,犹豫着要不要再试着唤一唤,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她手中的卷起,刮入了帐中。

黑暗中雕像般呆坐的太史阑,心中一片空茫,她似乎在等待,又似乎一切已结束。

一开始她死死记住他的话——无论生什么事,相信他。

到后来似乎也没什么相信不相信了,她只是麻木地坐着,不吃不喝,等。

在这片永恒的黑暗里,她想,如他永不醒来,也好,就这么安安静静,她陪他一直走下去。

相遇六年,聚少离多,风波不断,跌宕磨折,或许这就是命,当他们一旦安静,宿命就到了尽头。

像冬日里蜡烛的光,毕剥燃烧之后,终将颤颤熄灭。

她忽然觉得颊侧一软,似有手指拂过,她浑身一震,混沌的眼神亮彩一闪,伸手急速抓住了那柔软的东西。

“容楚!”她颤声道。

然而掌心里东西细长柔软,虚虚几根,是头,不是手指。

她有些怔,下意识要将头扔掉,忽然心中一恸,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已将头凑到眼前细细端详。

把头凑近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力好像退步得很厉害,这么近,还看得模模糊糊。

她又觉得脸上绷紧得厉害,几乎干得痛,摸摸脸,能感觉道皮肤在指下绷开,又有点皱。

她恍惚想起,似乎是给泪水泡的,泪水一遍遍泡过,皮肤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被泡得太厉害,就变成这样子。

她并不知道自己哭,也没有出任何抽噎和哭泣声,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哭了吗?多久?一直?

或许是一直,从这间帐篷关闭开始。

她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雕像般沉默,无声流泪数日夜,伤到视力,她竟不知。

头在指间颤动,她认出这是花寻欢的红。

她霍然站起,大步走出帐篷,天光一亮,没想到她真的出来的人们,喜极而泣。

欢喜之后是低低的啜泣声,人们惊愕地瞪着她的鬓角,神情震动。

她只盯着对面的女子,那不是寻欢。

那女子在她的眼神下微微有些瑟缩,似乎想不到传说中的女帅这般憔悴,半晌才将花寻欢的交代一一说了。

太史阑注视着那本《百草经》,和那一截断。

“若有一人因我而死,我便如此断般身死!”

她忽觉心中堵,缓缓挥了挥手,“按她的方子试。”

贵喜喜极而泣,觉得终于完成族女嘱托。方子上草药并不难寻,只是其中有一味近似于毒,令人不敢使用,不过太史阑既然了话,自然有人踊跃试用,当时萧大强也感染了疫病,熊小佳毅然给他灌了一服,一碗药下去,眼看着就退了烧。

营中欢声雷动,皇帝当即下令全军就地休整,全力救治患病者。太史阑命人将贵喜礼送出营,临别时道:“只要中越以后不与我南齐为敌,我将全力维护中越全族。”

“谢大帅。”贵喜深深躬身。

太史阑看着她一身轻松地离去,自己却茫然不知哪里去,还是回到帐篷里陪容楚吧。

一回身,她看见憔悴的赵十八,脸上泛着光彩,堵在她的回路上。

自从容楚倒下,赵十八也疯了,在军营里狂喊乱叫,要去找五越拼命,被苏亚打昏了,捆在帐篷里也好几天。

此刻他神采奕奕,眼神渴望地盯着太史阑,让人再次怀疑他是不是又疯了。

“他没死!”他第一句话就道。

追过来的苏亚等人顿时觉得他果然疯了。

太史阑立即停下脚步,大声道:“对!”

所有人又觉得,这下大帅和十八都疯了。

“他和我说过!我之前忘记了!刚才看见五越人忽然想起来,他和我说过!”赵十八颧骨和眼睛都赤红,激动至语无伦次,“他说过!”

太史阑这一刻倒分外冷静,连声音都柔和放低,“是的,他说过,说的什么?”

“他叫我记住那一晚的对话……他说……他说他的身体不奇怪……”赵十八把那晚的情形说了说,大声道,“他知道的!他之前就知道的!不然他为什么叫我记住那晚的话!”

苏亚叹了口气,摇摇头。

郡王如果真的很清楚会生意外,他会提前提醒太史阑,他怎么舍得太史阑受这样的摧心之苦?

她忽然心中一动。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郡王自己也不确定到底会生什么,他有所预感,却难以认定结果,结果又太惊悚,他不愿意太早结论牵动太史阑心绪,战场上心绪不宁是会出事的。

正因为不能确定,所以他给了赵十八含糊的暗示?

那他之后确定了没有?如果他确定了,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大帅……

苏亚忽然想起出事前一夜,太史阑作生怒,他在帐篷外徘徊,当时她就守在不远处,听见郡王似乎有打算和大帅说什么,却被油灯砸断。

会不会……

太史阑已经在问,“你说他问你宫牢安排的事,什么事?”

“主子曾经对李秋容很有兴趣。研究了他的武功和出身,怀疑他是五越人。越人诡异,多半有异术,主子虽然尊重三公意见没杀他,却觉得他或者是个可以利用的契机,所以那几年便让我安排了送饭的人,在李秋容的饭食里持续下药,药方来自我们的人搜罗的古五越的一些药物珍藏,想看看李秋容有些什么变化……”

“然后呢?”太史阑目光亮,立即追问。

赵十八的脸色有些颓丧,摇头道:“其实没现什么异常……”

太史阑的激动之色却没有消减——容楚之前没有受过什么伤害,唯一受过的伤就是沾上了李秋容的毒血,然后李秋容落城,他也停止呼吸,说明他的问题肯定和李秋容有关。

现在得知,李秋容当初吃了很多各种药物,有没有可能更改了他的体质,影响他的术法功效?

而容楚,是不是之前就有预感,但是不能确定,毕竟这种术法古老且失传已久,他不愿说出来动摇人心,可能内心里也希冀李秋容体质被改,有些事不会生,何必早早说了令人恐慌?

所以……

太史阑忽然想起贵喜转告的花寻欢的嘱咐,“郡王的事情,李家或许有办法!”

“大帅!”赵十八也道,“主子提到宫牢,提到李秋容,意思就是万一真的有事,找李家,找五越!”

“大帅!”火虎忽然奔来,“军报急传!五越自立!武帝将于十月初十,在乾坤山乾坤殿举行登基大典!”

……

十月初十,乾坤山。

这一日没有太阳,天色青濛濛,如在等待一场烟雨。

即将举行登基大典的乾坤山上,布置肃穆森严,却没有多少人,大部分军队扼守在山下,山上只有五越领和长老们。

一大早李扶舟便起身,却并没有往前殿去,说是闭关,却在后殿静立。

他负手殿前,出神地看着面前一尊雕塑。

他对面的整面墙上,有一个巨大的奇怪的符号,非蛇非龙,身有五爪,面貌狰狞,最前面的那只爪,抓着一把式样奇古的剑,剑尖向下,还滴着淋漓的鲜血。血滴下方,有一个巨鼎状的东西,四方鼎肚,却有五足。

他沉沉地望着那东西,一动不动。

韦雅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静静的背影,红色衣角长长铺开,长在浮沉的光线中,幽然生光。

“陛下……”

“叫我扶舟。”

韦雅顿了顿,有些恍惚。

似乎……从未这样称呼过他,哪怕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夫人。

以往也未见他纠正过她的称呼。她微微出神,觉得自己应该欢喜,但不知为什么,心中却无一丝喜色,只觉得淡淡寂寥。

或许,是他语声太温和,温和到寂寥。

“是,扶舟。”她和顺地道,“我来是告诉你,乔雨润死了。”

乔雨润那日城头并没气绝,李扶舟也人道主义带她一起走,然而她终究受伤太重,苟延残喘几日,生命还是走到了尽头。

李扶舟并没有意外之色。

以五越邪功练武速成的,多半没有好下场。

乔雨润如此,李秋容如此。

“那葬了吧。”他语气仿佛在说明日天气不错。

韦雅微微犹豫,才轻轻道:“她有东西……托我带给你。”

她伸出掌心,掌心中有一枚小小锦囊。

本来不想来说这一遭的,但最后,看到乔雨润哀怜绝望的目光,她还是接了下来。

想着那女子于人生末途,也着实凄惨。到得最后,无人托付,竟然只能托半个仇人的她。

韦雅记得锦囊落手那一霎,她眼角隐隐的泪光。

那也许是那个人一生里,唯一的一次真心泪吧。她想。

生于阴暗,长于毒土,开出最妖最恶的花,但最后深埋土地的根茎,依旧留存一丝新绿。

“不必了。”李扶舟的回答,仿佛还是在说明日天气不错。

韦雅的手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默然将锦囊抛于一侧火盆。

锦囊在火盆中迅速蜷缩,扭曲,化灰。无人知道那里面,曾经装了什么。

或者也不用猜,不过是一个人一生唯一的爱罢了。

韦雅怔怔地看着那锦囊在火舌轻舔下,缩成弯弯的一卷,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似这般被燎过,卷成一团。

今日他人之结局,就是异日她的收梢。

在追逐爱的路途上,她们是一对背靠背的绝望战将,唯一的胜者,却在天涯。

“韦雅。”

她回神,恭谨地躬身。

心中有再多痴怨爱恨,在他清淡的嗓音下都瞬间化为无形。

她想,这就是孽。

他已经缓缓回身,温和眉目间是温和笑意,“有机会,离开这里吧。看看这天下河山,风物四海。我相信你总会遇上,属于你的那一处。”

韦雅心中一震——为什么这句话这么像告别……

“扶舟……”她忍了忍,终于轻轻道,“你为何如此萧瑟……我很久没有见你真正笑过……你即将复国,即将拥有五越的天下……你还有什么……”

“我什么都有。”李扶舟打断她的话,“所以,什么都没有。”

韦雅噤声。

“去迎客吧。”李扶舟眉梢轻轻一挑,依稀又是那般神秘的笑意,“我们的贵客,快要来了。”

韦雅缓缓退下,无意中一抬头,却见他并没有望向前殿,却看着乾坤阵后山入口的方向。

……

乾坤山腹,有密道,直通山顶乾坤阵。

密道黑而幽深,地面湿滑,生着青苔,显见得少有人行,这本就是乾坤山最重要的一条密道。

密道中有一条影子,看起来有点庞大,行路也有点艰难,时不时滑一脚。

太史阑正行走在密道之中,背上负着容楚。

她来赴李扶舟之约。

清醒之后,她揣摩出城头上,他最后说的,是“来参加我的登基典礼。”

太史阑在安排好军队事务后,就独自一人,驱车来此。

人带多了没有用,她明白,这是她和李扶舟最后的博弈。不能用彼此的军队来解决。

在他抚过的城头,她看见一个小小的五越五兽标志,她将标志收起,出来后挂在车马上,果然一路上无人阻拦。

她来过乾坤山,走过那条密道,一路过去,十分顺利。

或者,他就是在等着她吧。他算定她必得要来。’

不为南齐,不为极东,不为她自己,只为容楚。

太史阑停住,将背上容楚放下来,扶他靠坐在洞壁旁,小心地取出水壶,先给他润了润唇,再自己喝了一口。

她摸摸容楚的脸,眼神怜惜。

不知道这一路,他累不累?

早在五天前,景泰蓝就曾期期艾艾地问她,要不要赶紧把郡王送回丽京,不然迟了就……

就什么,景泰蓝没说完,她知道他说的是“迟了就腐烂了”。只是怕她受不住,不敢说罢了。

她当时很奇怪地瞟他一眼,道:“好端端地送回丽京做什么?”

当时景泰蓝看她的眼光,大抵怕她疯了。

其实那几天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写着“她伤心疯了”几个字。

所有人都认为,容楚死了。

虽然死因不明,甚至没有理由,但是再笨的大夫,都能确认容楚的死亡。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一开始心口还有一丝热气,渐渐身体也冷了。

壮年者猝死,这在南齐并不鲜见。尤其将领,压力大,熬夜多,受伤多,壮年猝死不在少数。容楚这样的情形,众人虽然惊讶哀恸难以接受,心里却是认了的。

经过赵十八那一层解释,众人又抱了一丝希望在等,期待着郡王能自己醒来,睁开眼笑说不过一场玩笑。

然而时光分秒过,对生者漫长,对死者永恒。

太史阑却不打算等了,她明白了,等不会有结果,保不准真的等来的是一场死亡。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她该和命运再次做赌。

老天送她来,就是来搞破坏的。

至于别人认为她受不住也好,哀恸过度也好,疯了也好,都是她的事,是她和容楚的事。

“你累了吗?”她抚了抚他嘴唇,“我现在和你说话了,你开心不?”

她在他身边坐下,拿起水壶灌了一口。呆。

时光如果能倒流,多好。

她如果能学着更成熟一点,多好。

那么就不会有那天的生气,不会有那晚的冷遇,不会让他彻夜徘徊,彻夜叹息。

想到他生前的最后一晚,是在她的冷眼中渡过;想到他停止呼吸前一刻,还在惴惴不安偷窥自己,找机会寻求原谅;想到他轻轻往马头一靠时,最后一刻想的一定是自己的愤怒;想到他至死都没能得到自己的原谅,在落寞中死去——

她忽然便窒住呼吸,泪涌上眼眶。

不,不,没有这事,他没有事,他没死,这不过是龟息之术。是他因为惹了自己生气,故意做出的姿态,好教她原谅他——

然而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呼喊:不,不是这样的,他不是不顾大局的人,他不会在那个时辰来这么一手,他会很清楚这会导致南齐大败,他更不会舍得她受这样的伤害……

这声音越喊越响,她的心越喊越凉。

她轻轻蹲下身,趴在他膝上。

“容楚,”她道,“我不生你气了。那事情过去了。做你的妻,还是你的妾,我都乐意,以后都我一人做了……我还和你保证,就算你是开玩笑吓我,我也不生气,我绝对不会怪你骗我耍我害我伤心,我誓……所以你可以不用担心了,我都这么低声下气哄你了,你可以马上醒来了,你醒来吧,醒来吧……”

她惴惴不安地向上看,头抬到一半停住,一转身,再次背起了他。

“走吧。”她道,“你从来就不听我的。”

一低头,一滴泪落下来。

青苔慢慢浸润着一片灰绿的色泽,一路脚印,一路逶迤的水声。洞里似乎有悠远的叹息,仔细听却是脚步的回声。

她慢慢地走着,忽然手指触及他腰间垂下的玉佩。

是那枚古佩,她在静海集市上给他淘来的海货。

本来这佩他没有戴,因为她说要等黄花闺女戴几年,盘活了再给他,但叮叮当当回来后,他怕这对小淘气乱玩东西,砸了他的佩,便带在了身上。

花寻欢留信给她,要她继续让容楚戴着这佩,她也就没有取下来。

想到花寻欢,她微微出神。

看样子她是回了中越,中越是五越中除李家外最强大的一族,也是唯一有能力和李家争夺五越王位的一族,她回去,也许桀骜的中越,以后能稍稍安定些。

想到红头的女族长,她冰冷的心稍稍温暖——寻欢也是苦人儿,如今终于回到亲友身边,但望她以后和美如意,终知人间温暖。或者就如她自己所说,去了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没有孤独烦恼……“

这样也好。

只是可惜也许难有机会当面谢她了。

谢她的不叛。

不再叛,是为了赎那少年当年的罪,是吗?

人生,总有那么多的背负,那么多的无奈,那么多的沉重,那么多无法抉择的为难。

……

她最终停在那青铜门前,按照往昔的记忆,按动门环三下。

门开了,并没有如上次一般,有飞针掠来,也没有熟悉的气息盘旋浮游,她恍惚想起,这次乾坤阵没有开启。

天光一亮,骤然从暗至明,她有点不适应地闭了闭眼睛。

然后她就看见面前的广场上,很多人,人们扭头,用惊愕的眼神看着她。

她背着容楚,平平静静走过去,仰头对乾坤殿看了看。

此刻的乾坤殿不是透明墙壁,就是普通的大殿状,圆形的穹顶上永远风云盘踞,旋转着神秘的漩涡。

大殿深处有礼乐之声,她知道乾坤主殿之后还有广场,还有高台,高台上方是乾坤阵眼,下方是万丈悬崖。取天地灵气,纳人间烟火。

她缓缓走向大殿,有人迎上来,取出武器。

剑光递来,光若霓虹,她伸出手指,清淡如拨弦。

无数剑尖在她指尖幻灭,化为天地齑尘,那些弥漫的金属粉末,遮蔽了那些惊异的眼眸。

人群愣怔,随即有人大叫”妖术!“四散涌开。”

她觉得有点好笑,问他,“喂,最擅长妖术的五越之族,竟然说我是妖术,好不好玩?”

等了一会没有回音,她敛了笑容,道:“下次给你说更好玩的。”

身后忽然有喧嚣声传来,隐约有人大叫,她听得声音熟悉,愕然回,就看见小小孩子一身便袍,向她冲来。他身后还跟着火虎赵十八等人。

她一惊,认出那是易容了的景泰蓝,“你怎么来了?”

“我本来就跟着你。”景泰蓝撇撇嘴,“我让火虎给易容了,我是小孩子,也没人注意。”

“没人拦你?”太史阑觉得有点不对劲。

“没有。我们仿制了一个你那样的五兽标志,一路上也没遇上什么人拦截。”

太史阑有些奇怪——李扶舟即位大典,是何等重要,怎么防护如此稀松?

还是他另有打算?

“这也太危险了,你赶紧藏入密道里去,我想办法封了那密道。”她推他。

“别。”景泰蓝忽然若有所思地转身,“是我自己想来的。我最近常常做梦……我觉得这里有声音在呼唤我……”他忽然向乾坤殿主殿走去。

太史阑忽然想起上一次在乾坤殿,景泰蓝也曾有过诡异经历,她还记得他曾抓过一把骨灰样的东西。

她心中一动,跟上景泰蓝,身后有人追上来,冷笑道:“你们就算有我主标记,也不能再乱闯!今日乾坤殿门已经下了禁制,不是我族长老无法进入……啊!”

他愣愣地停下来,看见景泰蓝忽然把小手往门上一抹,那两扇闭紧的门,忽然无声开启。

这下连太史阑也一愣,因为她忽然看见殿内已经变了布局,大门开启处,竟然就看见那条原本应该在殿深处的长廊,还有长廊尽头的狰狞图腾,滴血长剑,以及长剑之下的,四足方鼎。

方鼎之中忽有白光一闪,景泰蓝毫不犹豫地奔上,太史阑怕他受伤,也背着容楚快步追上。

殿门在她们身后无声阖上,将无数震惊的目光关在门外。

……

李扶舟立于高台宫阙之巅,身后宝座狞龙飞腾,眼眸深红如血。

他依旧一身红衣,墨玉冠,黑色晶莹的玉珠垂落颊侧,分不清珠光和眸光,哪个更华彩潋滟。

他身后浮云翻卷,洁白若羽,却也分不清那云色和他脸色,哪样更白。白到透明,越显得唇红滟滟。

三层高台,每层都是一层斜坡上去,每层斜坡底下都有高手守候,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一步。

整座高台琉璃顶,白石地,朱栏玉砌,背后五兽壁狰狞盘旋。风从谷底吹来,云澜自山间起,清歌自天地生。

金案玉几,列五色螭纹龙纽。五兽屏风,雕狰狞盘旋图腾。左右各列高冠麻衣老者,神色肃穆。

台前黄金阑干前,一个高冠老者,正昂缓缓将金丝篇章诵读,声音抑扬顿挫,远远传开。

五彩衣饰的人群,在他脚下俯伏,按照五越规矩三跪顶礼,起伏的身体,像一波波斑斓的浪潮涌过洁白的沙滩。

高冠老者诵读完毕,将金丝篇章高高捧起,对着头顶盘旋的漩涡顶礼三次,另一个高冠老者,捧着五兽五色玉玺,跪地给李扶舟奉上。

李扶舟缓缓伸手去接。

忽然有人直身高叫:“慢着!”

李扶舟手一顿,广场上诸人转,李家老家主怒道:“石南!你怎可在此时喧哗!”

那个叫石南的男子,满不在乎一摇头,大声道:“有话便说,我五越没有那么多臭规矩!敢问武帝,既然登基复国,如何不见传国佩?”

众人一窒。

怕什么来什么。

“石南,”老家主冷声道,“传国佩供奉在神殿,用以压制乾坤阵,怎么能轻易拿出?这五兽玺,足可做我五越之宝……”

“少在那撒谎!我中越人可没那么好骗。”石南摇头,“什么传国佩供奉在神殿?根本就是没有!我五越之主,必须有传国之佩!没有传国佩,这宝座就不该你们李家人坐!”

李扶舟面无表情,静静对那人一看,那人语声一窒,老家主怒极,正要说话,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石南长老!谁允许你说这话的!”

众人愕然望去,就看见苍白瘦弱的少年缓缓站起,众人认得他是中越新任的族长赤山略。

中越势大,一直和李家不睦,甚至前阵子出手刺杀李扶舟,而李家也立即回了狠手,杀了他们的代族长琳夫人。这次登基大典,本来众人以为,中越一定不会参与,甚至可能捣乱,虽然这样算起来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五越合并,有所遗憾,但也是没办法的事。谁知道消息一出,中越年轻的新族长居然亲自带着长老们来了,众人诧异之余,也十分戒备。

此刻见他站起,李老家主立即冷笑,缓缓道:“略族长,你这自说自话的,何必呢。”

他的意思是先前说话的石南,自然也是赤山略指使。

赤山略皱皱眉,道:“石南长老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那么赤山族长出面反驳,是赞同我李家提议,合并五越,称帝自立了?”李老家主立即道。

“也不是。”少年转身,并不看变色的李家众人,只看着李扶舟,“家主,我觉得,五越自立,应该。你们李家要重做五越之主,也可以。但是何必这么剑拔弩张,非得和南齐作对?”

“你这话荒唐?”李老家主怒声道,“我李家何至于非要和南齐作对,但你问问南齐,他们肯让五越在他们的地盘上自立一国么?纵观天下各国各朝,谁肯?”

“没试过怎么知道肯不肯?我们要的又不是他们的天下。”赤山略道,“我们只要我们五越在早期的地盘,也就是极东乾坤山之后的这一片地域。这里南齐人本来就不多,又嫌气候苦寒,不愿在此处生存,多年来早已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和南齐要这块地方自立,签订双方以后的互不侵扰条约,也许南齐愿意放弃……”

“你没听过一句话!”李老家主生硬地打断他的话,“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南齐再怎么看不上我们那块土地,也不会允许它被生生分出去!从此不再属于他们!你要知道,帝王最大的功绩是开疆裂土,帝王最大的耻辱是丧失土地!”

众人沉默,纷纷点头,都知道老家主说的是对的,赤山略毕竟年纪太小,身体弱不爱战争,却没有想过统治者的心态和所谓的大国骄傲,容不得南齐有丝毫让步。

五越人希望复国,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进行战争,只是大家都明白,真的想要拥有自己的国家,求是永远求不来的,只有硬抢!

“或许……”赤山略也有些犹豫,“听说南齐现在的皇帝很宽仁……”

“他和你一样,只是个孩子!”老家主冷冷道,“他甚至比你还小!根本做不了主!”

赤山略默默叹口气——姐姐,对不住,你的嘱托,我做不到了。

五越复国之心,灼热如火,早已燎原,再加上南齐的暂时失利,五越的人们沉浸在复国和自立的狂热梦想中,觉得定能以自身武勇,染天下之血,为自己博得煌煌国土。这样蓬勃的野望,难以被任何冷水浇灭,除非经历一场毁灭般的打击,才能将他们打醒。

但如果打击太狠了,五越一蹶不振,从此别说立国,连生存的可能都没了。

赤山略也明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退其实都是绝路,说谈判,也是极其渺茫的希望,眼前唯一的路,确实只有搏一搏。

赤山略自己也是五越人,他不敢拿五越所有人的生命作赌,去担保谈判一定能成功。

他只能沉默。

倒是先前话的那个石南长老,忽然又阴恻恻地道:“老家主,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族长年轻,做不了主?我们族长可是中越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不像某些人,根本没资格,还想占据大位!”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我李家乃共主之后,我们不配,谁配?”

“传国佩……”石南冷笑。

老家主怒道,“谁说传国佩根本没有……”

“你儿子说的!”石南大叫。

老家主一怔,愕然望李扶舟,李扶舟面无表情。

“看错方向了!是我!”

蓦然一声大喝,从殿后传来,众人回,只看见一抹黄色的影子,唰一下从人群后冲出,看上去很大一坨,似乎前后还有轮子,只是速度极快,根本看不清整个轮廓。众人只觉得一股风掠过,再一眼那影子已经上了高台第一层,哧溜一声又上了第二层,在每层高台斜坡入口处守卫的卫士,根本还没反应过来,那骨碌碌滚得极快的东西,已经连上三层,炮弹一般直冲李扶舟撞了过去。

红影一闪,李扶舟已经浮云般掠过,上了高台之巅,那东西收势不及,撞向李扶舟身后的五兽壁。

那东西冲向五兽壁的时候,老家主变色大喝:“不好,快住手——”

“轰”一声,五兽壁破,隐约红光一闪,老家主大喝:“龙朝你疯了!”又大叫,“非我李家血脉者速速避开,乾坤阵动了……”

五兽壁后,连着乾坤阵的总枢纽,这是李家高层才知道的事情。

“我是疯了,”那团黄色影子停下来,众人才看清是龙朝,脑袋已经撞得头破血流,犹自大笑,“我是你们李家血脉,我不用避开!”

“龙朝!”老家主跌足,“这里是阵眼,等下气流涌动,令人难以立足,你没有武功,不能呆在这里,走开!走开!”又飞快掠上高台,道:“扶舟,乾坤阵会将非李家血脉者驱逐,非死即伤,但可以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我和你合力……”

他急若星火,李扶舟却犹自微微一笑。

“李扶舟!李皓!”龙朝骑在他那古里古怪,后头又加了个盒子的两轮车子上,犹自大笑,“想不到吧?我开了乾坤阵,今日除了李家血脉,其余人都难免重伤出阵,甚至有人死亡,那么多长老领伤损,你这个国还立不立得起来?你这个皇帝还做不做得了?你们这百年宏愿,还完不完得成?”

“龙朝!”老家主脸色青白,“你何至于如此……你何至于拿我家族的百年大业作践……”

“百年大业!”龙朝笑得更响,“正是你们这百年大业,作践了我一辈子!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一生孤苦,回归之后仍然不能相认!同样李家子,为何两样人?它先作践了我,我为什么不能作践它!”

“兄弟们,长老们,领们!”他格格笑着,来回骑动他胯下那古怪又迅速的两轮车,对台下惊呆的众人做吆喝撵人状,“走啦,走啦,快走啦,今天国立不成啦,李家的梦碎啦,哈哈哈哈哈哈……”

“朝儿……”老家主退后一步,老泪纵横,“是我的错……”蓦然一转身拉住李扶舟,“扶舟,快,合你我二人之力,压下乾坤阵……”

头顶上漩涡越转越急,高台隐隐颤动起来,连带整个大殿都开始轰鸣,声音沉闷若兽吼。外头广场的人惊骇地现,外殿的墙壁,开始慢慢变得透明,而头顶黑白二色的云朵开始聚集……这是乾坤阵启动的征兆。

……

甬道尽头,景泰蓝直奔那四方鼎炉而去,太史阑怎么也拉不住,忽然觉得身上有异,她摸了摸容楚的脸。

彻骨冰冷。

她呆了呆,又去摸他的心口,那点似有若无的热气,此刻,怎么也摸不着了。

伸出的指尖,再触不着希望的温度。

她心中轰然一声,眼前一黑,再睁开眼,眼中竟然一片血红,前方景泰蓝爬上那图腾,她也看不清楚,只隐约看见那向下的剑尖忽然掉落,铿然一声,什么东西砸到她脚背。

她心中一片浑浑噩噩,只有两个字一遍遍如雷滚过,“他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报仇报仇报仇报仇……”

之后景泰蓝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她一概不记得,等她清醒过来,她已经手持古剑,冲出甬道,奔向后方广场。

……

“快,快……”老家主拉着李扶舟就要冲下高台,欲待施救人群,龙朝看着天空,血流满面犹自手舞足蹈,笑声由畅快渐渐转为愤懑,凄厉若哭。

李扶舟淡淡拂开了父亲的手。

“我已经控制了。”他轻轻道。

声音淡若风,听到老家主耳中却如狂风,他向前冲的动作一停,愕然回望。

龙朝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你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会要你的命……”老家主这一回头,才注意到李扶舟脸色,神情大变,“你……你的脸……”

李扶舟淡淡倦倦地一笑,向后退了退,竟然就在那已经被龙朝撞破的残破宝座上,坐了下去。

“五越复国,是你们的梦想,曾经也是我的梦想。”他仰望着头顶翻卷的彤云,轻轻道,“但是,老家主,你注意到没有,乾坤阵这些年越来越不稳,乾坤山灵气在逐渐消失?”

老家主脸色一变,道:“这不过是一时情形……”

“不……压制不住了……”李扶舟摇摇头,“乾坤山,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地方,是我们仇人的修行之所。他飞升前夕,和先祖斗法,身死也罢了。先祖却还将他魂灵骨灰,镇于这乾坤阵中,五兽图腾之下。要他日日看着自己曾经触手可及的胜利和成就,却永世不能翻身……这用心太刻毒无德,迟早引苍天之怒。先祖又在此处渡化数万阴灵,导致此处阴气大盛。一座乾坤殿,竟有三方力量,早已被打破平衡,迟早出事,这些年,不过是勉强维持罢了……”

“那又如何,等我们立国,迁都他处,此处弃了便是!”

“谈何容易……”李扶舟淡淡道,“李家后世依赖乾坤阵太多,很多功法都由阵中来。就算乾坤阵不失去控制,爆伤人。李家子弟一旦失去乾坤阵,实力也必将渐渐衰退。将来要如何镇服五越?如何压制桀骜的中越?如何对付强大的南齐?乱世争雄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到时候李家子弟坐不稳高位,又会是怎样的下场?位越高,跌越惨……这或许就是当年这乾坤殿主人,留下这座殿的真正用意,让我们依赖它,然后被它控制……贪心者为贪心所害,从来如是……他,终究为他自己报了仇……”

“你何必如此悲观……”老家主跌足,“那都是以后的事!”

“那就是不久的将来。”李扶舟淡笑,眉宇郁郁青青,“百里神山崩塌,万丈红尘化灰,宏图霸业转瞬过,五越终将成为皇帝舆图之上,一个代表历史的词语……”

“那你打算怎办!”老家主看着天际彤云,怔怔吸一口气,“你今日强行开阵,阵每开一次,离崩溃便进一步,你这么做,不过是将我们衰落的进程加快,有何好处?”

“很快家主你就知道了……”李扶舟靠在椅上,唇角竟然现出一抹笑意,“我等了很久,也累了。”

“你为什么叫我家主?”老家主忽然疑惑地问。

李扶舟笑而不答,衣袖忽然一挥,拂在身后那一团转动的红光上,头顶忽起呼啸之声,主殿墙壁全数透明,大片大片云团涌起,遮蔽视线,隐约有惨叫声响起,似乎外围的非李家子弟,被动的阵法给抛了出去。

整座大殿都在打开,墙壁一层层开启,被阵法抛出的人狠狠撞在虚空中,被卷起的气流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滴落在玉阶之上,立刻无声无息浸染开来。

景泰蓝仰起头,张开小嘴,愕然看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人影,他所在的甬道,原本在高台旁边的大殿内部,此刻云台震动,墙壁撤去,有些人直接就被卷进甬道,撞上五兽祭台,砰砰数声闷响后,一些人喷出鲜血,洒在他脚前的阶梯上。

云石的阶梯蔓延开一层一层的血纹,像一匹血锦迅速铺卷到他脚下,祭台之下的四足方鼎震动更剧,连带上方兽嘴下的血都似浓艳欲滴,忽然天地一震,四足方鼎中起呼啸之声,隐约听来竟然像是有人在遥遥长笑,随即不知哪里,白光一闪。

白光闪过,景泰蓝脸色也一白。

随即他向前走去。

“陛下!”赵十八火虎等人急忙去拉他,哪里拉得住,景泰蓝一步步向前,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而去,赵十八大急,奔到他身前想要阻拦,刚迈出一步,便被气流卷动,砰一下趴在地下。

赵十八这一趴,正趴在容楚身上,他触及容楚冰冷的身体,呆了一呆,忽然嘴角一撇,放声大哭。

哭这命运离奇,哭主子死得离奇,哭这见鬼的大殿离奇,哭现在该怎么办?

他哭声惊醒了景泰蓝,他忽然回头,伸手去拉容楚。赵十八看他脸上神情无悲无喜,似乎中了术的模样,仰头看看天上飞人和地下震动的方鼎,忽然一股愤怒从心中涌起。

“天杀的五越!天杀的乾坤殿!天杀的破鼎!”他大骂,“敢在这碍爷爷的眼!让出来!给爷的主子睡!”

他忽然抱起容楚,把他往鼎的方向一扔,火虎抢救不及,大骂:“你干什么!”

随即火虎愕然看见景泰蓝霍然回,眼神欣喜,顺手还把容楚身子推了一把。

砰一声容楚身子落在鼎上,一震之下,那五兽嘴下一滴将滴不滴的血色物质,正落在他脸上。

血落那一瞬。

他身下那看似坚固无比的方鼎,忽然崩裂,一股烟尘,散在天地间。

……

“家主,还不去救人?如果死了人,今日就不仅是立国不成,我李家也要倒霉了。”高台玉阙之上,李扶舟带笑的声音,从渐渐弥漫的云团间传来。

老家主呆了半晌,看着那些狂呼哀嚎的空中飞人们,顿了顿脚,只得先返身冲出。

龙朝早已愣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李扶舟,眼神空落落的。

他费尽心思,做了这“云中飞车”,一心要在今日,冲上高台,打开乾坤阵,冲撞登基典礼,毁掉李家的复国梦想。

当初他因为这复国梦想失去多少,今日他就要李家失去多少。

然而李扶舟竟然早已开了乾坤阵,这令他好似拳头打到了棉花上,力道呼啸而出,再撞回自身,撞一口淤血闷在心间。

“你边上站站,”李扶舟居然还吩咐他,“别挡住了我的视线……”

龙朝又一呆,下意识靠边站站,随即才反应过来——挡住什么视线?

他忽然看见李扶舟眼光,愕然回,才恍然明白。

前方,广场之上,人人向外疯狂奔逃,却有一人逆流而上,手执长剑,穿云而来。

太史阑。

广场云遮雾绕,人们慌乱奔行,只有那女子,一身黑衣,面容冷峻,脸色也是这一刻的云色,又或者是深海尽头泛起的泡沫的色彩,冷而遥远。

她手中剑造型诡异,五兽剑柄狰狞纠缠,眼光却直而深,像一条通往异世的黑暗通道。

风云怒号,她执剑而来,剑尖直指高台。

人潮纷乱狂涌,如一大波五色的潮,人们和她逆向而行,不住推挤跌落在她脚下,再愕然抬头,看着此刻竟然还能进入大殿范围内的异族人。

一些人一边向外冲,一边惊骇地回头看她,不明白这一幕怎么会生,她怎么会没有遭受乾坤殿反噬,远处李老家主拼命将人群向外驱赶,远远望着她,眼神震惊,只是此刻他也没办法越过人潮去询问太史阑,只得被狂乱的人群,推挤着向外冲去。

太史阑没有将任何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她手指冰冷,都是刚才容楚离去时的温度,胸中却灼热,那是压抑着真相,到此刻终于勃然爆的怒火。

她逆行于人潮,越往里人流越稀,大家在拼命向外逃命,无人阻拦。

李扶舟始终微笑不动,高踞宝座,看她遥遥而来,他视线前云团飞卷,薄雾涌动,将那女子坚定面容虚化得迷离飘渺,他时不时抓开一抹云雾。

很多年了,她总是离他越行越远,然而今日,终于看到她,奔他而来。

至于她手中的剑,眼中的杀气……那又有什么要紧?

太史阑并没有在高台下停留,也没管高台之上朔风激烈,浮沉呼啸无数暗器般的飞石,她步步登高,浮云从身侧过,云台玉阑被山渊雾气一层层淹没,涌动于她脚下。

飞檐角风铃急促地响,如乱世弦歌一曲,肃杀。

最终她奔上高台第三层,他在朱红阑干前下望,忽然脸色一变,衣袖一拂。

她眼眸一厉,立即挺剑迎上,剑光如雪泼开,再在他胸前呼啸凝聚,白光如练,直奔他心口。

“叮。”一声,一枚被气流卷动,射向她太阳穴的尖石,被他衣袖卷开,铿然落在她脚背。

她脸色一变,才知他出手不是对她,此时剑势收势不及,她拼命后仰抽手。

“哧”一声,剑尖入肉闷响,她手一颤,也不知剑尖到底入肉几分。

此时玉台云卷,罡风呼啸,她后仰的身子束黑环被风吹落,呼啦一下散开满身。

而他微微倾身,红衣如一大片血火,霍地张扬在朱砌玉栏的背景中。

目光相交,似也蔓延开六年前岁月,伴一路血火。

高台上,倾身与后仰的男女,各自散开的黑,姿态张扬,而眼神内敛。

太史阑慢慢站直,手中剑没有松开,依旧顶在他胸口,她眸光落在剑尖落处,那一身红衣遮没血迹,并没有显得更红,只是沾了血气,似乎更艳几分,熠熠似有光流转。

李扶舟原本一直带笑看着她,然而当他看清她散开的的时候,脸色微微一变,道:“你的……”

他此时才现,太史阑两鬓的,竟然是灰白色的。

不知何时,她大好芳华,竟已生斑驳华。

头束紧收拢时不明显,散开时,那一缕色泽浅淡的,虽然不损她容颜,反而显得更加特别冷峻,却刺痛了他的眼。

太史阑不答,完全对此无感。

“李扶舟。”半晌,她缓缓道。

李扶舟微微俯身下望,并没有在意胸口的伤,犹自对她一笑。

笑容温和,近乎纯净,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软的云,刚被天雨洗过。

依稀还是当年,紫藤丁香花下,春日街角,那一抹初初邂逅的笑容。

“你来了。”他和声道。眼光在她身后一掠,“容楚呢?”

她听见这句,眉头一挑,刚刚沉淀下来的心绪,似瞬间又灼灼燃起。她闭上眼,静静呼吸半晌,才阻止住自己,将那剑向前继续一挺。

“他来了。”她道,“陪我一起,和你把以往的帐,都算算清楚。”

“哦?”他道,“愿闻其详。”

“我曾以为,你要复国,也不过是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是你的身份,逼你不得不这么做。”太史阑淡淡地道,“但现在我明白了——一直是你,从来都是你。”

李扶舟轻轻咳嗽,坐正身子。

他和她之间,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数雾气翻腾,以至于他竟然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胸前冷冷逼过来的金黄的剑尖。

这竟然是最后,他和她之间,唯一的维系。

她是为了他的命,不肯再向前一步,还只是因为厌恶他这个人,不肯再向前一步?

或者命运从来如此,她就在身侧,他却不能上前,指尖抓捞,不过是虚幻一场。永远有那许多有形无形障碍,隔绝他探索的目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道,“在我来之前?刚开始做容府管家?或者更早?”

他默默。

“我就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做管家?”她讥诮地道,“你的真正目的,是皇室吧?”

“你很早和皇室有了勾结,你选择的帮助对象是太后,那时她还是惠妃。你助她除了密卫,杀了皇帝,得了大权,坐上宝座。”

他笑而不语,似乎很有兴趣地看着胸前的剑尖,认出这是祭坛上的五越圣剑,用来镇压鼎中的此殿主人遗骨的,剑为五越之主当年所佩,剑尖血是具有大能的五越之主最后精血,寻常人根本不能靠近,但是她得到了。

所以说,都是天意。

“你在宫中,还有一个内应,是邰世兰。她爱着你,为你甘愿入宫,去做那个细作。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认识你的,或者在你某次的游历中,她邂逅了你,少女芳心,一见钟情,而你知道了她即将入宫,有心要在宫中培养一个内应。因为你不放心惠妃。”

“世兰是个好女孩。”李扶舟轻轻道,“那年二月二,花潮斗艳,她是最美的一个,却因此被姐妹们欺负,我正巧路过遇见,顺手帮了她一把……她当时已经快要进宫,和我说很害怕……我承诺了她不侍寝……”

“你答应她保她完璧之身。你有那个把握,因为你和宗政惠关系不错。”

李扶舟默认。

世兰爱他,他知道,彼时他还为挽裳,漠然相对这世上一切情意,未尝没有几分利用之心。然而很多年后,他也受了那般暗恋而不得的苦。

也许,这就是报应。

“至于我为什么想到邰世兰和你有关,因为世涛是你的徒弟。你好端端跑到安州收他做徒弟做什么?他那时资质也谈不上如何出色,你为的是就近监视邰世兰吧?”她唇角冷冷向下一压。

“世涛自然是因为世兰认识的,不过世涛自己不知道。”他一笑。微微有些出神,心想当初给世涛送的书,看样子他后来没有翻开?如今邰家已经败落,府邸都被查抄,看来那书是就此湮没了。

书是在世兰回宫后,他送给世涛的,他那时担心身边有人跟踪,不好直接和邰世兰联系,便送书给世涛。世涛和姐姐关系好,得了好东西都会和她分享,那书里粉末谈不上毒,只是会让人在短期之内痴愚,影响记忆,忘却从前之事。他想着,那对姐弟日子不好过,等事情过去,将她们接到乾坤山,照顾她们一生便是。

却不知,各有各的缘法。

“邰世兰在皇帝驾崩那夜被点侍寝,她之所以能进寝殿之内,就是因为当时你已经铲除了密卫,殿外其实是你的人,你的人知道邰世兰和你的关系,没有阻拦她。”太史阑淡淡地道,“你让她借侍寝之机进殿,是为什么?”

李扶舟笑笑:“找一样东西。”

他想着那个活泼又有点忧郁的少女,想起她的哭泣和笑容,想着那一个人,再看着眼前这一张脸,时时会令他有恍惚之感,觉得人生何其奇异,一个人的断层,由另一个人来填补,然后走出一条全新的光辉的路。

然而无论如何相似,他从没有觉得眼前的太史阑是邰世兰的延续,太史阑如此特别,她永不会和任何人重合。

独一无二,世间无双。

太史阑并没有问找什么东西。

“她当晚看见了你们的秘密,先帝驾崩之后被打出宫,你虽然没告诉宗政惠这件事,但宗政惠自己查阅宫册,现邰世兰当时有被点往寝殿,却没有出现。她为了保密,下令所有嫔妃殉葬。”

李扶舟轻轻叹息一声。

“之后便是我遇见你了。你怕邰世兰手上有和你有关的证据,便赶去安州,邰世兰被姐妹暗害的那晚,我被人推下墙,那个人应该是你。”

李扶舟微微垂下眼睫——他赶到安州,终究迟了一步。

“之后我冒充了邰世兰,邰世竹在小庵放火要杀我,那晚失火之前,有人曾经进过我屋子,那人是你。”

“你在找东西,但不巧的是,邰世兰那些手书,被我先现了。我复原了信纸,现了一个犼的压印,我当时觉得眼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后来我在容楚的衣袖上看见。”

她咬了咬唇,似乎提到容楚的名字很艰难,顿了顿才道:“我一开始以为是容楚,后来渐渐确定了不是他。但也想不出谁还会有这印记,直到我去过乾坤山后,才想起来,你也是晋国公府大管家,你有。”

她唇角冷冷一扯,“好一招移花接木,这样就算别人现,也会算到容楚身上,不是吗。”

李扶舟微微一笑,低头看看胸前金黄的剑尖,冰冷的金属已经在血肉里被焐热,但这人生很多东西,却在冷去。

“我拿走了那信,你现了。因为当时失火,你只能离开,然后第二天,你在街上叫住了我。”

花草初,少年如玉,春光煦煦,有美一人。

记忆中美好的初遇,当真不能再切切翻起,再回物是人非,真相是最经不得一层层剥脱的东西,每一用力,都浸一层冰凉的血。

“你的目的,只是想拿回那信。所以你安排了那批刺客,来了一场所谓的追杀,那些箭不过是为了刺破我的袖子,好让那信被毁。偏偏我有复原之能,竟然把袖子和信都复原了。”

“你怕再动手,会引起我的怀疑,所以假装受伤,从我眼前消失。之后我被邰家出卖,被西局太监押去殉葬,身受重伤,曾有人予我治疗,虽然我一直没有看见帮我治伤的人的脸,但从气息感觉,似乎是两个人……”她慢慢抬眼看他,“后去的是容楚,先去的,是你。”

他默认,笑意几分缅怀。

那时候的她啊……倔强勇毅,令人惊心。他不想多管闲事,却不知怎的,便看不下那断骨支离的手臂,似被戳得心中一紧。

“你再次出现时,是在关押水娘的那个客栈里,你抢了水娘马车,越墙而过。”

太史阑停住,想起那夜那个风姿秀雅的蒙面客,剑凝清光,一剑破车,他驾着马车向月亮飞起,漫天的星光和苍穹下清越的风,瞬间扑入她胸臆。

那一幕她永生难忘,一生里最辽阔的感受和随之而来的庞大勇气梦想,都以此为开端。

为什么他每次予她美好难忘感受,到头来都不过一场带着阴谋的戏?

“你当时是为了找皇帝吧?可是水娘疯了,为了灭口你便杀了她。之后可能是容楚带人过来了,你不得不离开马车,再回头时,水娘和我已经失踪。”

“之后你现我和容楚在一起,又注意到了景泰蓝,景泰蓝在二五营遇刺,是你通风报信。”

“但你行事向来谨慎,因为容楚开始介入保护,你不愿再冒险,后来行事就几乎都避开了我们。只在关键时候,出一出手。”

李扶舟眼波流动,轻轻叹息,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

“这关键时候,就是我和西局火拼那夜,你出手伤了赵十三,救了乔雨润。当然,之前那个和她在西局院子里议事的男子,也是你,当时你受了伤,步伐有些不稳,被司空昱看出来了。”

“不过我真正将你和五越联系在一起,还是那次康王后山的相遇,”太史阑抿紧唇,“我们在后山现葬五越阴兵的大墓,随后在后山得你相救。你并没有得到我被擒的消息,好端端跑到那里做什么?你们对那路那么熟悉,是不是来过?来那里能做什么?祭拜?那天你们刚刚祭拜离开是吗?司空在祭台下,现刚刚燃烧过的灰堆。”

“是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柔和,“太史,你真的很聪明,所有事,你都说对了。”

“但我依旧没有明白,你为宗政惠做了那么多,和她想必有协议,这协议是什么?”她道,“宗政惠不可能答应你五越复国,你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乾坤阵。”李扶舟答,“乾坤阵有瑕疵,甚至不属于李家,将来迟早给李家带来隐患。而乾坤阵上一代主人,就是那位杀了五越之主一万阴兵的高人,那人原先是南齐皇室供奉的国师。他在南齐皇宫住了很多年,留下了不少要紧文字。我帮助宗政惠,就是为了得到那些遗作,解决乾坤阵的隐患。好让李家世代昌盛,复国梦想终圆。”

“果然还是为了复国,”太史阑冷笑一声,看看四周,“似乎也没解决?”

“是。”李扶舟坦然道,“那位国师才能通玄,或者早已预料到后来之事,留下的遗作,看上去很有道理,但大多是错的。”他有点遗憾地笑了笑,“先帝驾崩之前,我已经有所怀疑,我当时怀疑惠妃故意给了我假的遗作,真本还在承御殿。所以我让世兰应侍寝之召而去,就是希望她趁当时纷乱,找出真本……但是她也没能找到……”

“哦?”太史阑看他一眼,“不会留下什么要紧功法,你没忍住去学了,然后中招了吧?”

“当然不会。”他微笑,“抱歉,让你失望了。”

太史阑忽然沉默。

“扶舟……”良久她轻轻道,“我一直怀疑你,但我一直感激你,我一直在幻想,就算你想复国,这也无可厚非,我会尽量劝说陛下给你们立足空间,这事,不是不能好好解决的。”

“我果然没有……选错你。”李扶舟欣慰一笑。

太史阑并没有听清后头一句话,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和容楚,甚至不惜给你信任,把孩子送来给你,是求你救命,也是给你劝告……可是你……你为什么要对容楚下手?”

“李秋容,是我五越的人。”李扶舟淡淡道,“他是宗政惠的亲生父亲,当然,宗政惠自己不知道。李秋容年轻时,在我族中也很是个人物,后来因为侮辱女子被逐。他侮辱的,就是宗政惠的母亲。李秋容那一支,会‘系命’之术,但只有废掉武功之后才有可能成就。李秋容武功被废后,在狱中只练了这一门异术,那晚容楚城门追太后,李秋容最后使用了这一招。他的血沾上了容楚衣袖,容楚可能剜去血肉时,还是令李秋容的血迹进入血液之中,之后他便开始受李秋容影响,李秋容衰弱,他衰弱;李秋容死亡,他死亡。”

太史阑手指一抖,剑尖又入肉一分,李扶舟住口,微笑抬头看她。

他脸色苍白,眸子因此显得极黑,眸光中并无痛苦,却生出秘密的欢欣的温柔。

“李扶舟。”太史阑声音微微嘶哑,“你早知道这些。”

“知道。”

“你早现李秋容是五越弃民,却没有管这事,你知道他在练系魂术,却没有提醒我们。你延续着李秋容的命,就是为了将来让他在两军对垒时死去,连带……令容楚也死去,动摇南齐军心,从而获得胜利。”

“嗯。”李扶舟从容地道,“老李在牢中练系魂术并不容易,我还令人想办法帮过他。”

太史阑慢慢吸一口气,手中剑尖一挺。

“李扶舟……”她道,“这让我如何原谅你?”

李扶舟笑一笑,并不答,忽然手指按上她剑尖,太史阑这才看清楚,剑尖上已经漫出殷然血迹。

他按着她的剑,并不看她,轻轻向后退去,将剑从胸口,一分一分抽出。

被堵在伤口中的鲜血立即奔涌而出,顺着金黄的剑尖倒流而下,落在她脚尖,积下艳红的一摊。

“我怎么能让我自己,死在你手里呢……”他微笑轻轻道。

她不动,并没有阻止他从自己剑尖退出,手中剑依旧稳定对着他心口,“只要我愿意,我终究能杀了你。”

“不能。”他道,“另外,我要告诉你,我并不需要你原谅。”他站起身,上前一步,“我只是在等你来,我的,女王。”

太史阑手臂一抖,霍然抬头。

座上红衣人,在浮沉云涡微笑,身后青崖空寂,飞鸟幽鸣,他笑容微光和煦,仿若春阳,伸出的指尖洁白如雪,一枚黑中泛蓝的宝戒在他掌心,光泽沉黯而尊贵。

“带他来,我救他。”他道,“我怎么忍心你伤心一分?我怎么忍心你孤寂终身?若我在,我还有信心给你照拂,我离开,他再死,以后谁来爱护你一生?”

太史阑后退一步,连声音都开始硬,“李扶舟……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秋容最后一段日子,我是在维持着他的生命,好让他在合适的时候死,为五越寻求一分生机。但同时,我也修改了他身上的术。他死,容楚会气机停止,但生机不绝,只要有人愿意助他活转……他还是你的容楚。”

太史阑仰起脸,定定地望着他。

事态如此翻覆,让她也措手不及,绝望到底她才一剑出手,和李扶舟见血相对,然而此刻,他在说什么?

对面那人,眼神苍凉,毫无一丝戏弄之色。

一瞬懵懂过后,就是巨大欢喜,她觉得浑身冻结的血液都似乎解冻澎湃,甚至能听见心潮拍击堤岸的声音。

他——没——有——死!

一个声音在心底呼号,巨大至令她耳鸣,欢喜是烟花绽开,射了满宇宙都是。

一生至此,她从未如此刻激动,以至于浑身抖,剑尖落在腰侧,撞着腰带叮叮直响。

“李扶舟……”太史阑觉得自己舌头开始打结,她并不记得李扶舟说的什么女王不女王,只记着他说容楚有救。

有救就好,哪怕要她用全世界来换取。

“告诉我——什么要求。”

李扶舟静静望着她。

这一刻,浮游的淡白云团里,隐约有两条水迹,顺她眼角缓缓流下,如钻石般一闪。

这是……她的泪。

他怅然而欣喜地瞧着,怅然这一生,她的泪永不会为自己而流;欣喜的是这一生,他终究见着她的泪。

便当她这泪,是为自己落下。一颗坠破红尘,落地生菩提花万朵。

“做五越之主。”

太史阑一怔,连一边趴在地上旁听的龙朝,都惊得忘记言语。

“我把五越交给你了,请你为它寻一个合适的去处。”李扶舟轻轻咳嗽,“以你的身份地位,以你的能力,以你和景泰蓝的情分,以你的行事风格,只要你倾尽全力,真心相助,你足可打动皇帝,镇压群臣,给予五越永恒的安宁——五越属于你,才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他们怎么会接受我!”太史阑摇头。觉得荒唐。

“乾坤殿交拜天地时,我的脸,是朝着你的。”他浅浅一笑,“否则,太史,你以为你怎么能站在此地不被排斥?你早已穿过五越皇后衣袍,你吃下了衣领里的先祖之血,你的异术和五越甚至相通,你拿到了五越之主的剑,你拥有独特的气息,连乾坤阵都不会排斥你,你天生,就该是五越的主人。”

他高踞座上,衣袂飞起,长指一指南齐军队的方向,“中越救了你们的瘟疫不是么?挽救了南齐数十万大军。这功勋,想必到时能让你对皇帝开口,说服群臣。太史,看在我和寻欢的份上,求你眷顾五越。”

太史阑长剑落下,怔怔后退一步。

想了千万种结局,想过千万种办法,没想到李扶舟用尽心思,辗转往复,先以瘟疫败南齐,再以容楚性命相逼,心中竟然是这样打算。

前一刻的死敌,下一刻做他们的主人,这样荒诞的事情,要她如何答应?

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打算很大胆,却也很正确。五越绝不会是南齐的对手,一味顽抗是群灭,战败臣服又打回重头,境况可能还不如前,只有托庇于她麾下,才能依靠她,争取一方平静天地。

李扶舟,是狂热的五越人中,唯一一个清醒者。

可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不是幸运是悲哀。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更早看见可怕的未来,在他人尚自懵懂时,他们已经不得不提前牺牲以换取将来。

“为什么不早和我说,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个办法?”

李扶舟如果直接和她开口,她未必不会考虑帮助五越,毕竟还欠他恩情。

“五越人需要清醒一下头脑,认清一下现实。”他从容地道,“不亲眼看看南齐阵容,他们会认为自己依旧强大,将来就算你帮忙给了自立权,依旧不能安心偏安一隅,到头来反而会给你带来更大麻烦。”

她默然,他越是心思细密,为她考虑良多,她越觉得心中堵。

有时候她宁愿面对一个自私的人。

“乾坤阵即将崩毁,你嫁给别人,它也不会反噬你,而你却可以因此拥有在五越,至高无上的地位。”李扶舟微笑,“你在乾坤阵动这一刻,逆流而行,踏入广场时,就已经有资格做五越的下一任主人。”

“李扶舟,”太史阑眉头一皱,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为什么要我做下一任主人?你自己呢?”

“我?”李扶舟忽然一笑,下一句话石破天惊,“我本就不该做这个家主,我才是这里最没资格的人,因为我才是多出来的第二个儿子,早在二十六年前,就该处死的那个。”

太史阑一怔,龙朝忽然“啊”地一声。

“你什么意思?”他愕然道,“不是说我是第二个吗……”

李扶舟转头,看了他一眼。

一直云淡风轻,事事都在掌握中的他,此刻终于神情复杂。

太史阑敏锐地在他眼神中,捕捉到了厌弃、憎恶、痛恨、无奈……种种情绪,却不像是对龙朝的,他的眸光,穿过了龙朝,落在了遥远的某一点,却又空落落没有着落点,像那些负面的积压的情绪,四处弹射,最终只能反噬回他自己身上。

他忽然一挥衣袖,龙朝吭地一声,眼睛一翻晕过去。

太史阑没有动——李扶舟真要杀龙朝,十个他也早就死了。

“有些事,我想他不适合听,否则我李家就真的永无宁日了。”李扶舟和煦地看着她,“太史,愿意最后一次,了解我么……”

看看她神色,他道:“放心。李秋容的术,我很清楚,容楚会安然无恙,一生伴你。”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语气萧索,却又似有淡淡欣慰。

太史阑忽然心中一酸,退后一步坐下,将长剑搁在膝上。

殿上气流飞卷,不断将一些琉璃和尖石撞击在她膝上长剑上,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痴痴地看着那些石子碰上染血的长剑,染了一身胭脂红,再在粉白的雾气中飞旋激射,那上面,是李扶舟的血……

他人还在,鲜血已经激荡在这纵横的空间,似呕尽心中血,换一个人人齐全、唯独无他的终局。

碰撞和激射,令她膝上也斑斑染了他的血,她只觉得心中堵,只能抿唇不语。

“龙朝,是老家主和翠翠的儿子,你是知道的。”他轻轻道,“当然,我必须也是李家血脉,否则无以传承乾坤殿。太史,你不觉得奇怪吗?李家,只能有一个儿子接受传承。”

太史阑沉默——有些真相太残忍,她宁可他不说,可是他背负了这么多年,想必,也已经很累了……

“家母,也就是上代家主夫人,和老家主,夫妻感情不算好。”

太史阑注意到他没有称呼李老家主爹爹。

“老家主那时经常抛下她,游历天下,归期不定,家母很多时候独守空房,山上乾坤外殿,只住了她……和前前任家主。”

太史阑头垂得很低,也注意到他没有称呼前前任家主为爷爷,宁可那么拗口地说前前任。

“我想我不用说得很详细。”李扶舟笑笑,笑意苍凉,“总之,后来家母怀孕,生下我,当时老家主不在山上,家母心中厌弃我,命人将我弃至山下雪中,后被私塾先生收养。而前前任家主,并不知道家母弃我之事,因为当时他忙着下令追杀翠翠和她的孩子。”

“当然。等他知道我被弃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没能找到我,后来赶回山上的老家主,也是到我少年时才寻回了我。而之后,家母缠绵病榻,早早离世,前前任家主因为这事……内心深痛,走火入魔,神功将散之际传位于下任家主,因为功力不足,险些影响他那一代的传承。”

“也正因为老家主那一代传承不足,而乾坤殿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复国大业,必须尽快开始。所以他把全部梦想都寄托在我身上……”李扶舟手指轻轻在宝石毁损的五兽凶睛上抚过,“这个宝座,不该是我的。然而我代替他人坐了,我欠了龙朝,欠了老家主,欠了李家,欠了五越……就让我这不该存在的、唯一多余的人,用这一生筹谋,最后的心计,来赎还了吧……”

太史阑手指抚在剑上,冰冷的剑上的血,黏住了她的手指,她的心,也似被血粘在了冰上一般,沉重、黑暗、血腥、粘腻……挣扎不出……

或许,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的感受……

“你……”她不忍问,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定不是一开始,一开始他的背负是挽裳,是家国,但绝无这般沉重和凄凉。

“进入乾坤殿那一刻。”他唇角笑意淡淡,不肯多言,神情沉静若黑暗中盛开的般若莲花。

太史阑捏紧了剑身,忽然恨命运残忍。

最后一刻,无法回头的那一刻得知身世真相……情何以堪。

而就在那一刻之后,他还看见了龙朝。

看见了那个被他替代的人。

他原本也许有机会摆脱那一切,假如龙朝更早一刻出现,以他的性子,也斜接就弃了武帝之位,交给龙朝,自己飘游四海。如今倒算一个幸运的结局——得自由之身,弃无穷背负。

然而龙朝却出现在他已经继承传承之后,乾坤阵开启,时光流过,无法倒转。

一日间两个巨大打击,他也只能挺立,接过那千钧重担,因为龙朝的遭遇,因为老家主的偏心,他还得再给自己默默加上一层赎罪的重负。

她忽然明白那日殿中初见,为何忽觉他换了一个人,为何忽觉他眼神沉重萧索,再不似从前春日暖阳李近雪。

最初的李近雪,光华,温润,完美。皎皎世家子,未来武中帝,虽童年稍有缺憾,但不损人生辉光。

然后忽有一日,天地颠覆,真相剥落。身世如此不堪,完美只是谎言,他才是窃据他人之位,最多余的那一个。

李近雪从此是李扶舟,但人生却在那一刻,近雪,深凉。

命运于他人,是曲径通幽迷宫窗花,一色红艳,循环复杂,但总有豁然贯通处。

于他那窗花一幅,却是千疮百孔风中过,处处都是死胡同。

“太史。”他缓缓靠在破碎的宝座上,仰起下颌,看重重殿宇在气流之中浮沉,颤动出迷离的光影——或许这就是人生,再如何坚固美丽,玉砌雕阑,终不抵天地之力,崩毁顷刻。

这世间,真正坚执的,只有人心。

“太史……到了此刻,你愿意应了我么?”

她盘膝坐着,怔怔望着对面的人,他血红的衣袍在风中扬起,五兽狰狞,只有她看见他内心,一片的血色,一片的荒芜,一片的空。

他剖明心迹,将最不堪带血展示她前,为的,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安定和独立的五越。

李扶舟轻笑着,衣袖又一挥,解了龙朝的穴,他俯下身,对上龙朝刚刚睁开的迷离的眼眸。

“记住,你是独子,这一代的独子。”李扶舟垂下眼帘,“对不住,鸠占鹊巢。但到最后,我依旧不能传位于你,因为你没有能力保全五越。”

“我也没兴趣。”龙朝冷冷道,“我只想杀了你。”

李扶舟不答,只笑笑,转向太史阑,“你接了这指环,成为我五越之主,我就答应你救容楚。”他看看天色,“快点,时辰不多了。”

云雾忽然散开了点,太史阑惊鸿一瞥,只觉得他颜容越苍白。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为了容楚,她连做太后都敢,区区一个五越之主算什么。

何况还有扶舟的一番难言心事。

她上前一步,伸手去他掌心接指环,他手心忽然一覆,捏住了她的指尖。

她一怔,抬眼看他。

他并没有看她,掌心轻握,微微合眼,唇角忽现一抹笑,淡而远,飘渺如此刻浮游之雾。

“最后一次……”他轻轻道。

那一年屋脊携手看月亮,这一年乾坤阵里做告别。

指尖相触的距离,有时只到心脏,有时却到天涯。

他记住她肌肤的柔软,指尖按触的轻轻,像携了云的风,拂面过,记忆里便有了春。

指环在他掌心滚动,他拿起,轻轻套向她手指。

她有些恍惚,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随即她听见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喂,这个戴戒指的仪式,似乎主角错了?”

太史阑浑身一震,手一软,指环落地,李扶舟脸色一变,急忙去接,地面忽然一震,现出一条裂缝,指环滚落其中不见。

太史阑早已不管指环,转身飞奔,“容楚!”

广场之外,微笑而立的,不是容楚是谁?

容楚身边,竟然是景泰蓝,一身一手的灰,老远就笑嘻嘻招手对她笑,“麻麻,麻麻,我立大功啦!”

太史阑转头飞奔,来不及慢慢跑三层高台,在第二层干脆顺着栏杆的弧线一滑而下,远远的看得容楚又惊又笑,高声道“你慢些……慢些……怎么和个孩子似的……”

然而当他看见太史阑风里散开的,看见她瞬间泛红的眼眸,看见她在漫天的沙石中狂奔穿过广场,脸上被碎石割出细小伤口浑然不觉,也不禁慢慢敛了笑容,微微张开双臂。

砰一声,太史阑撞入容楚怀中,伸手就去摸他心脏,被容楚一把抓住手,低笑道:“这么猴急?回家去随便你摸……”嘴上调笑,他的手指却颤颤抚过她的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哪里听他的,一边乱摸一边急不可耐地问。

容楚远远地瞟一眼高台上的红衣人影,“他能控制李秋容身体改造异术,我自然也能控制李秋容身体,让他根本练不成系魂术。早在李秋容入狱的时候,我就对他的身世生了兴趣,也隐约猜着了一些,所以便命十八平日里在他的饭食里下了药。不过李秋容的体质,给这样你调整来他调整去,已经生了我和李扶舟都无法预料不到的变化……我原以为我应该不会中术,结果还是受了影响,进入了假死状态……而李扶舟则以为我必得他倾尽功力来救就行,其实我只需要一点引子就能醒来……所以我确实需要前往乾坤山,获得五越之血做引子,才能解了李秋容的血引。刚巧景泰蓝受召唤而来,解了主殿里的镇压封印,那一滴剑上血落下来,正解了最后的禁制……”

太史阑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软,靠在容楚怀里,竟然起不了身。

“刚才我听见了,他要你做五越之主,和我猜得一样……打得好算盘……”容楚在她耳边低低道,忽然一扭头,“站住!”

几个欲待围上来的五越领脚步一停。

“五越之主她不做,”容楚举起手中的东西,笑吟吟地道,“我做了。”

“传国佩!”惊呼声此起彼伏,有一半的人,几乎立即虔诚地跪下去。

容楚和太史阑对视一眼——看不出来这所谓传国佩,对相当一部分五越人,很有影响力。

这是一个倔强的,固守自己的规则和理念的民族。

“保不准是赝品……”容楚低低说一句,太史阑看看那古佩——原来如此!

不过她也深有同感点点头——哪有那么巧的事?当然,此时蒙混一下也成。

“太史元帅!”李老家主挤上来,并没有问传国佩的事,只道:“扶舟呢?”

太史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随即道:“他说乾坤阵不稳定,迟早贻害家族,他趁此机会处理一下……”

“胡说什么!”李老家主跌足大呼,“乾坤阵不该动时动,气流狂乱,脱离约束,如果还想压制,必然要以人命为引……”

太史阑一惊,“什么?”

她看出李扶舟虚弱,也听出他决绝告别之意,原本以为是他动乾坤阵伤及真元,如果再费力救容楚,可能就会油尽灯枯。所以当容楚恢复,不需要李扶舟动手之后,她也就放下心来,想着李家还有人在,总能帮他维持的。

难道他担心乾坤阵存在,李家子弟总忍不住要依赖,时日久了有所懈怠,最终被乾坤阵害了全族,所以干脆下定决心,以一己之力,毁了乾坤阵?

难道他看似平静,其实内心深处,早已空寂如深水,一旦将五越交托而出,为五越寻找到一分生机,便生趣全无……

她霍然转身回奔。

……

高台之上,红衣人影绍云团涌动,头顶漩涡越转越急,黑白云光投射在他颊上,映得他眼眸迷离,而脸容在变幻的光影里,静若深水之花。

他眼眸倒映她刚才决然而去的背影,也倒映她此刻火速奔回的步伐。

他唇角微微勾起,为这一刻她落足的急迫。

她终究没有一去不回头,不是么?

“去吧,”他微笑拂一拂衣袖,龙朝立即站不稳身体,骨碌碌向下滚去,一边滚一边惊骇地向他看——这袖风好比狂风,他的车子都能掀动,他还以为是自己车子凶猛,原来只不过是李扶舟根本没管……

龙朝砰砰乓乓地撞出去,正撞上奔进来的太史阑,太史阑被龙朝撞得向后连退,刚要站直,就蹬地后退一步,她努力直腰,一股回旋之力又来,又将她撞向广场之外,她竟然被那生生不休的力道一推再推,连连后退。

“李扶舟——”她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扬声大叫,伸手试图抓住身边哪根柱子,好稳住身形,挣扎向前。

云雾升腾,地面震动,漩涡起风雷之声,高台玉阙,大殿朱阑都在云光雾影中颤抖,风将云团吹散,再在半空聚集,随即又四面追逐,撕裂牵扯,卷起猛烈的地面风,众人站立不住,一退再退,只觉地面和腿一起颤抖,身上金属武器叮当响声不绝,忽然眼前大亮,一道红光自高台背后电射而出,直奔广场之外,刹那间似天神出血剑万柄,誓要将皇天后土,猛力戳穿。

高台上红影忽然飘起,只一闪便到了红光上方,他胸膛伤口终于因为气流压迫鲜血激射,炸开一天霓虹,血红衣袖狂卷倒翻,远望去如即将涅槃的火中凤。

最后一霎他回,看向太史阑的方向。

云天之上,黑白漩涡之下,漫天风暴里,一抹煦煦笑容,不被狂风吹散——

“扶舟!”

……

景泰六年十一月十日,乾坤山巨震,乾坤阵毁,天池涸,乾坤殿除前殿外,全数崩毁。

十一月二十,五越奉太史阑为主,天节军阵前降顺,重归朝廷。

次年十二月,皇帝下旨,允许五越以上阳等三县为域,实行自治。

景泰九年,东堂与南齐签订和平条约,自海峡撤军。

自此,海清河晏,四方安定。

同年,皇帝以太史阑卫国之功,昭告天下,封大将军王,以五越为太史阑封国。

南齐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王爵,诞生。

……

尾声。

景泰九年,初冬。

冬月的丽京,常青树木虽然浓荫未改,但诸花多半凋零,多少有了几分萧瑟冬意。霜花薄薄地落在琉璃瓦上,被朔风冻结成各种精致的花样。

不过,丽京前市大街四明巷内却春光浓丽,紫藤和丁香清艳烂漫,街边的玉兰开得灼灼,花托硕大如玉,托出粉黄的蕊心,在风中颤颤。

仔细一看,却都是装饰用的彩花,难得朵朵精致,宛然如真。更难得这整条街都这样装饰,以至于从寒风中瑟瑟下轿的贺客们,一抬头都不禁愕然,还以为四季倒流,天地变幻,春忽然格外爱抚了这条街。

随即又不禁啧啧赞叹——这想必是荣昌郡王为大将军王献上的新婚贺礼?一街之春,人生最美一瞬。

郡王府今日张灯结彩,红毯从巷头铺到巷尾。

一大早巷子内外就聚集了不少百姓,自觉地穿新衣,自地放鞭炮,喜气洋洋帮忙扫地和迎客。整个郡王府遍地红锦,满院彩幔,人来人往,人人衣新履洁,神采焕然。

今天是个好日子。

太史大王终于要嫁荣昌郡王了。

第二年就生了孩子的太史大王,终于在第十年快要到来之际,要嫁荣昌郡王了!

真是令人一谈起,便忍不住心酸得闭目握拳,泪下两行。

整个丽京几乎都在忙碌,百姓们有自的庆贺舞龙节目,官员们忙着备礼,府里和宫中更是早早开始准备,数月一直忙碌操持这盛大婚礼,新娘子却很清闲——不过是从西跨院嫁到东跨院,而已。

一大早,西跨院人来人往,这天气已经不暖和,但众人忙得满头见汗,主持这边事务的苏亚,只穿了一件绸裙,在门口安排事务。

景泰六年,大战结束后,苏亚便嫁了陈暮。那个有点懦弱、有点迟钝、也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男人,在之前那么多年苏亚没有给过他一句准话,而他默默留在丽京,参加会试殿试,中了个不高不低的进士,做了一个部曹小官,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等下去,所有人也以为苏亚不会嫁给他,然而当那年,苏亚正打算随太史阑再度回到静海时,队伍里忽然多了个一道去静海的县令。

自请去静海任职的小京官陈暮,在队伍里,依旧有点不安地对苏亚微笑。

苏亚怔了良久,直到太史阑微笑将她推走。

三个月后她嫁给陈暮,如今已经有两个女儿了。她有点胖了,说话也流利了,脸上的疤仍在,却已经没有人注意到那点瑕疵,她已经是太史阑身边最为信重的女将,叱咤静海,和梅花她们齐名,是苍阑名将之一。

有时候太史阑想,当初二五营初遇,怎么看苏亚都像个要阴郁至死的,怎么看梅花都似乎该是最终背叛的,怎么看寻欢都该是叱咤年华的,怎么看小翠都应该平庸安妥一生的。

然而命运走下去,变幻着不同的脸,在最初,谁也看不见谁的收梢。

此刻人人忙碌,只有新娘子闲得要死。

因为闲,太史阑在呆,呆地看着天际,今日天气甚好,天际云如红晕,似乎有一道奇异的轨迹,飞快地从天际掠过,穿破红晕,向这方向而来。

她忽然有些出神,想起那年乾坤山上的红光,铺漫天地,夺取了人瞳仁里所有的光,几乎令人失明,光芒中乾坤殿无声坍塌,刹那间化废墟隐没于天地间……

人人无法睁眼,只有她仗着练习摄魄,泪水涟涟仰望,隐约看见崩毁的乾坤阵上方,红色的李扶舟投僧处,忽然有红色一小点爆射而出,跨天际而过,留下一条流星般的深红轨迹,穿越天空不见。

那场景,似乎有几分熟悉……

半个时辰后,光收云消,乾坤山那圆润光辉的建筑,也已面目全非,她奔入后殿,高台已经消失,那里只是一片白地,一些碎屑任风寂寥乱舞,但属于他的痕迹丝毫都无,连一根丝,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

事后无数人里外搜寻,不相信李扶舟会毫无遗骨,甚至下到之后深渊里去寻。历代武帝,也有因无法控制乾坤阵而丧身的,但从来都遗蜕完好。五越人认为,五越之主的遗蜕和精血,对后世有无穷庇护之力。

然而这一代,他们永远失去了他们的主人。

那个知道一切,却沉默在岁月深处,无声独自背负了前一代的所有罪孽,用一生所有的心血和智慧,为他们最终寻到出路的,真正的主人。

他倾尽一切,拱手天下,再洒然而去,最后回一抹寂寥笑颜。

太史阑抬头,眯眼看着那点红光,想着那静水流深的男子,或许那不是结束,只是翻过这段人生的末一页,或许在那一页之后,他亦有他的传奇和轨迹,跨越爱恨和生死,走向人生画卷另一帧。

乾坤阵天地遗迹,拥造化之力,或者,在崩毁最后一刻,有渡过去与未来。

也好。

此生他已为五越背负太多,那些潜伏和筹谋,隐瞒和杀戮,都只是为了赎罪,赎本不属于他的罪。

从此后不管生死,但望他能放下。

外头唢呐声响,喜娘第三次来催促,说皇帝也已经到了。太史阑懒洋洋叹口气,歪戴着那沉重无比的凤冠,深觉无聊地出门上轿。一堆人跟在她身后,大惊小怪地喊着扶着,太史阑不理,甩开大步向前走。

她真心觉得这场婚礼毫无必要,都老夫老妻了,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这时候再结婚,已经不是热闹是笑话,何必拘这个俗礼?省点办酒席的钱不好吗?

可惜某人非说要给她一个惊世骇俗,别开生面,轰动丽京,永生难忘的婚礼。缠了她整整半年,以至于她一个半老徐娘,还得装大姑娘上轿。

早知道东堂一签和平条约之后他就要结婚,她还不如不签,继续打下去吧。

她当然不会承认她原本是愿意的,结果一看那长到恐怖的婚礼流程,直接歇菜了……

唢呐齐鸣,鞭炮炸响,一大群人潮水般拥着她,半扶半抱,生怕她逃婚一般,将她脚不点地地送往花轿,如果不是多少还畏惧着她大帅的威名,恐怕这些家伙就要把这个满脸不情愿,眼神里写满“我要逃婚”,眉毛皱得能夹死蚊子的新娘子,给塞进花轿,加上十八层锁链了。

太史阑无奈地叹口气,脚刚要跨进轿子,忽然听见身后呼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天上呼啸迅速接近,听见众人惊叫,听见砰然一声巨响,就砸在身后三丈处,最后,听见一声奇特的,她永生难忘魂牵梦萦的嚎叫。

“嗷呜!”

她肩膀一僵,霍然回头。

“幺鸡!”

------题外话------

——全文完——

1、以上三字,是全文最好的三个字。

2、感谢大家一路陪伴,凤倾正文至此结束。大结局我写得很精心,希望不会再有仓促之感。还有很多话要和大家说,关于感谢和计划,稍后会有后记放上。

3、五万肥章奉上,月票有木有?你们送我上第一本五皇冠,有木有信心再帮我维持连载以来的月票荣光?人走茶凉,文结票收的惨剧,会生么?

4、1月18号晚8点,我的读者群例行组织YY年会,届时我要参加。有兴趣的亲欢迎光临。频道号:95184668。

5、有没有人想看番外,我有考虑在春节前写两三个番外。亲们想看谁的番外,可留言。当然不想也好,我落得偷懒。

6、天定第二部,再见。

7、亲们,日后但望能在新书重聚。

8、新年如意,一路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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