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睚忻从天暗时允下饮蝉者的夙愿,再睁开眼已至天光大亮。
他入道一霎,好似世已百年,四景万物对他都是如此陌生,亦是如此新奇。
他望向一丈开外的寒初珞,看山中薄雾将人绘入林间,斑驳的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携有晨曦般的宁静却真实,似风摩挲过发肤之感。
这个凡人曾带着满身天真,在天命坛跌至失败的渊底,又不惜满身血污与狼狈的再度攀爬至此,就为了与天对峙,想从那麻木不仁的天意中寻回一个他所熟悉的凡人……无论成败与否,他的决心已是值得嘉许。
寒初珞看似沉稳地站在彼端,心下却已忐忑整夜。
他看见白景睁眼的刹那,便迫不及待的朝他迈出一步。
透过薄雾,他看清了对方藏在薄雾后的表情。
白景温和地笑着,道:“你终是饮了空蝉……”
天道之中,那纵向的罅隙深渊里,白景两魂相对而立。
唯一能区分犹如镜面倒影二者的只剩白凝羽所拟的魂契。
“怎么,你很失望?”对面同样面孔的轮廓温和且悲悯地笑着。
“神魂。”白景睚忻笃定的声音不喜不怒,反问:“为何是你,而不是他?”
“奇怪。”神魂亦是反问,“我可是‘我们’的良知与善恶,你看见我归来却不喜反忧,莫非还期望那沉溺于世俗的、弱小又不堪的命魂能回来?”
白景睚忻打断道:“要比强弱,你才是最先被吞噬的一方,如何自以为强?”
“最先被吞噬的明明是你,若非命魂自省自身而顿悟,他哪有可能胜过我?又如何救出你,助你赢过我?”神魂反驳道。
“你愿意承认败给过弱小又不堪的命魂即可。”他的话正中白景睚忻下怀。
“你!”
怒意从神魂脸上一闪而逝,继续挂着那张无法剥落的温和且虚伪的笑面。
“最开始,厌弃命魂、认定他长于世俗,肯定是最肮脏、最不堪、最无能不就是你么?”神魂笑着反问白景睚忻,“莫非你已经忘了当初是如何?莫非你本来不是认定只有我能击败你?可是现在你又是如何?”
他怜悯地笑道:“你居然不希望我回来,反而期待命魂能回来?”
“你莫非已经忘了?”
神魂说得情真意切,且带着无与伦比的难过。
“自我六岁时步入尚未彻底成形的天道,就遇到了孤身在天道里存在了六载的你……我跟你才是最先相遇的二者,我们远比命魂更早携手,更早相互陪伴。”
“我心甘情愿的在里面陪伴了你十二载……整整十二载!”
“若是没有我,你该多么可怜,又多么的孤独?”
“现在你成了‘白景睚忻’,变得无所不能,再见到我却显得如此失望,甚至唾弃于我,只想要命魂回来……让我很难过。”
神魂轻叹。
“你真不愧是高高在上的天魂,这么快就忘了当初,果真无情至极。”
白景天生三魂分离。天魂自壳裂起就步入天道,神魂则在六年后的五行问天中通过顿悟入道。二者在被封闭于天道十二载,才能等到藉由六道祭祀抵达天道的命魂,从而三魂齐聚,开始争夺主次,由“胜者”为主魂入主躯壳“现身人世间”——此乃白景存在起就固有的承袭规律,神魂竟能厚颜无耻到将其称之为“陪伴”。
白景睚忻不喜不怒地听他说完,全然不为所动。
“四年不见,你依旧虚伪得令我作呕。”他不喜不怒地看着神魂,道:“可我已经是完整的天了。‘持天者’无所不能,你的任何言辞都无法使我动摇……”
“完整?”
“持天?”
“呵!”
神魂打断他。
“若你真的‘完整’,武神的‘夙愿得偿’又为何要你重归‘完整’?”
“若‘持天者’的确‘无所不能’,为何唯独对己身、己魂‘束手无策’?”
“你……”
白景睚忻一瞬想要争辩,却在下一瞬果断放弃。
“你我做口舌之争并无任何意义。”
他说:“我只问你,你为何能回来,为何是你而不是他?”
没等神魂出声他又道:“你不愿说便罢,反正我迟早也能揣度出来。”
“哦?”神魂悲悯地看着他,“原委如何从不重要,关键是结果如何。现在恐怕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你去慢慢揣度。”
他面上依旧温和且怜悯,言辞却如同六岁的孩童,带着固有的残忍与天真。
“现在空蝉已用,无论原因如何,寻回的只有我……只是我,明白吗?”
他面上笑容渐深,怜悯亦是同样,仿若无尽的嘲弄。
“命魂留下的‘一线生机’已经归我所有,他自然也就丧失了‘唯一’重回人世间的法子。他即便存在于此,亦是不存在。他会永远停留在天道中,连你我都无法感知。而那所谓的‘完整的沁睚忻’,自然也只存在于你和武神的臆想当中。”
“我知道。”
白景睚忻没有反驳,面上也毫无喜怒,心下却不禁想问命魂:
这一步他否已经算到?
还是,这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无比痛快。”
神魂打断了白景睚忻的思绪,以最温和的笑容给予他最残酷的嘲弄。
“痛快到就连你们一同扼杀我的事情也可以不再计较。”
“那也要你有本事同我计较。”
白景睚忻终于反驳道。
“我无所不能,若你敢与我作对,我大可以再吞噬没你一回。”
“是么?”神魂不以为然,“你竟然这么快就忘了我方才说过的话。”
“什么?”白景睚忻问。
神魂道:“‘若持天者的确无所不能,为何唯独对己身、己魂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