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过后,陆凌霜才回过神来,道“差点被你糊弄了过去,道理或许真如你所说的。只是千百年来,人人皆如此,这世间才无法做到天下大同,你又有什么办法改变。”
江晨开口说道:“的确,千百年来都无法做到天下大同,但却有差的世道和有不那么差的世道之分。”
“其中的不同便是在此。”江晨指了指地上沙盘的顶部,一个标注着‘朝廷’的位置,继续说道。
“我曾经听过这么一句话,‘人这辈子有两件事逃不过,死亡和纳税。’朝堂收了赋税的宗旨便要重新分配,修桥铺路,救济灾民,养兵强国,抵御外敌,这是一种分配。筑行宫,建园林,修皇陵,集天下财富供养自己挥霍,又是另外一种分配。”
“倘若不考虑天灾人祸,一个有能力的好皇帝,是可以引导一个好的朝堂,一个好的朝堂又会将这些财富进行合理的重新分配。这便是一个不错的世道。相反的,一个无能的皇帝坐了那把椅子,自己挥霍无度,底下官员纷纷跟着效仿,这便是乱世的开端。”
江晨慢慢地说着,陆凌霜细细地思索着,就连无忧和平安此时也是懂非懂地看着地上的图案,开始琢磨刚才那段话。
江晨话到这里便顿了一会,留下让几人慢慢思量。
自己则是重新坐回到位置上,静静看着天上白云朵朵,思绪发散到九霄之外。
正当发呆之际,无忧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先生,先生,我感觉你其他说的都好有道理,但是有一句话说的一点儿都不对。”
“哪句?”江晨狐疑地看着小无忧问道。
“人这辈子有两件事逃不过,死亡和纳税。但是我和哥哥的税赋从没纳过,饭倒是没少要过。”江无忧摊摊手,开口说道。
“这......”江晨一时语塞。
见江晨一时无言作答,陆凌霜噗呲一声笑了。白衣胜雪眉,目如月,朱唇微翘,面似桃花。
这一笑倾城,好似冬去春来,江晨看着女子的笑容,居然愣愣出了神。
半晌后,无忧才小声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姐姐笑呢,笑起来真美。”
“啊哈哈,原来你还是会笑的啊。我都只以为你是一块冰雕呢。”江晨连忙收起目光,有些尴尬地说道。
“只是瞧见你这张歪理辩天下的嘴,还有被人噎住的时候,觉得有些好笑罢了。另外,你俩孩子是你收养的孤儿?”陆凌霜说道,脸上却依旧挂着微笑。
“不收养还能怎么办?不救,只怕今年的冬雪后,又是两具无名尸骨。世道不平,相逢相遇便是一种缘分。”江晨摸了摸无忧和平安的脑袋说道。
陆凌霜一时无言,片刻后才开口问道:“是啊,世道无常,听父亲说,十数年前的世道也不至于是如今这般光景。”
“所以说世事无常,人心善变。谁能保证端坐龙椅上的人永远不会腐朽。即使一世英名,又有谁能保证他传下的子孙也如他一般优秀出众。”江晨说道。
陆凌霜此刻对江晨口中大逆不道的言语,也有些见怪不怪,不说话,只是继续听着。
江晨又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说世事无常,人心善变。只要这个世道还是由一个皇帝的人心来,便不会一直好下去。要想世道始终如一,还需一样东西。一样不会随着世事无常,人心变化而变化的东西去厘定是非,称量善恶。”
“这世间哪里来这般东西,又不是商贾买卖,可以用尺厘定长短,用称权衡重量。”陆凌霜眉头紧皱,开口回答到。
江晨摇摇头,呵呵笑道“其实是有的。自鸿蒙开天地算起,是谁规定了这一尺长度就该是这般长,又是谁规定了这一斤重量就是该这般重的。无非先是约定俗成定了规矩,然后确定了度量衡,再慢慢推广开来,慢慢地后世的人便就认为一尺便就该这般长,一斤便该这般重。”
“人心善恶又是一样的道理,古往今来,助人为善,害人为恶。杀人,抢劫,偷盗是为罪。倘若,将所有这些所有约定俗成的事情归纳成册,便形成了律法与道德。”
“所犯恶事放在称的一头,罪与罚放置另一头。如杀人者偿命,偷盗者惩役等等。之后便是去设定每一道律法公平合理,去确保每一道律令落在实处的不偏不倚。”江晨靠双指交叉,平静地说道着。
“你这是法家思想?”陆凌霜有些讶异。而后却又摇摇头,叹息道:“严刑峻法,秦二世而亡,你个读书人难道会不知?”
“秦难道真就亡于法吗?”江晨脸色微变质问道。
还未等陆凌霜说话,又自问自答道:“恰恰相反,亡秦的并非于峻法,而是不公!法之不公,无以治国。秦修皇陵,八十余万人虚耗三十八载光阴却只为个死人。”
“期间多少人妻离子散,有哪一条律法替他们诉冤屈,又有多少人暴尸荒野,可又有哪一条律法替他们喊不平?”
“秦二世屠杀血亲手足,奴役天下百姓,骄横放纵,肆意诛杀。可又有谁拿出了一条律法去约束他,制裁他?”
“古往今来,那些朝堂上的上位者们圈定严苛峻法做了牢笼,只为把天下百姓如猪狗般关入其中,敲骨吸髓,却又偏偏把自己置身于牢笼之外。”
陆凌霜眼睛瞪大极大盯着江晨,竟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半天才有些结巴地开口道:“你,你这是想用律法去束缚住天子?”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又是谁规定了天子就可以超脱于律法之外?无非也是一种约定成俗的东西。既然这个约定成俗的东西阻碍了世道的脚步与发展,那就打破它,重新制定一套合理的东西出来。”
“既然一两个读书人的脊梁不够硬,挑不起重担,便让天下读书人一起来挑这天下的日月。既然上位者做的牢笼不够大,关不得帝王将相,便让天下人来做。将这牢笼做的大些,更大些。把所有人都关进去,任何人都不得逾矩。”
自到了这世界,江晨便无形地感受到一种名为王权的压迫感,好似无时无刻不压着他的肩膀,令他喘不过气来。
好像稍微一个不注意,便会被按上一个大不敬罪名,然后陷入死亡的漩涡之中。
以至于平日自己,只能通过不断的吐槽和腹诽才能缓解一下心中的压力。
江晨说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中畅意淋漓,大呼过瘾。
这般酣畅淋漓的说辞,却让陆凌霜头皮发麻,自古以来,王朝更迭,坐在那把龙椅的皇帝不知换了几何,这天下的读书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又有哪个读书人敢站出来,把枷锁绑在当朝天子的身上。
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儒生说话时那肆意的口吻,那癫狂的神色,陆凌霜不由的有些看呆了。
就如半盏茶前,江晨看见她微笑时那般,久久没有挪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