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乙制作的纸牌,第一个试玩点不是在东风楼,而是叶家。除了因为东风楼里他那位嫡亲小姨实在管得他太紧,也因为正如他自己说过的,制作纸牌的初衷,本是为了给阮洛解闷的。
另外,只有先在外面发展到几个牌友,得到几位有点身份的人承认这项游戏,有着除赌钱功能以外的益智好处,石乙才有把握当自己拿着这把小卡片回东风楼时,不会在第一时间被小姨收缴销毁。
姨妈比亲妈还严苛,石乙不止一次在心里这么嘀咕。不过,不同于多年前在东风楼顶盗窃那件事的惨败结局,在纸牌这件事上,石乙取得了他自认为“巨大”的成功。第一付纸牌制作完成,他在一天之内,在叶宅这个区域中,很快就发展了四位初级牌友。
之所以只能算初级牌友,是因为纸牌数量有限,最多只能支持三人同局。又因为大家都是初玩,牌技过于粗鄙,经常发错,进而也令初玩者多感觉到学习的乏味,兴趣缺缺。只有等到大家都熟练掌握了基础牌技,纸牌才能真正发挥它的游戏魅力。
纸牌总共只有五十四张,学起来并不困难,基本上只要能连贯数出十个数的人,学玩牌也不会太困难。
经过石乙用心捣鼓了几十番二人对战,不过三天功夫,叶宅从仆人到主人,手头牌技皆有进步。再加上石乙有几次故意拆自己的牌败阵,输些钱给对手,这又是对初玩者的有效挑逗,如此过了不到十天,叶宅全员都跨过了纸牌游戏初学者的门槛,并对这类游戏燃起了极大的兴趣。
可令石乙颇有种在搬砖头砸自己脚感觉的是,在两人对局中,阮洛居然成了第一高手。这家伙大约是把记数字的天赋加持在计牌数上了,尽管石乙会在发牌之前随机抽走一些闲牌。但以此还是敌不过阮洛的算牌。
阮洛的这项几乎无敌的牌技还不止对两人牌局有效,让石乙禁不住手抖的是,即便增加同局人数,阮洛算牌的准确度依然强悍。这几天石乙在叶宅其他人那儿赢的银子。揣不了多久就得在阮洛那儿输个精光。吓得他这个“纸牌教父”见着有阮洛在的牌局,大多都直接选择弃权。
太精明的牌友陪不起,太怂了的牌友,玩着也没意思。在叶宅里公认的最笨牌友当属叶诺诺,若非为了赢点牌资,石乙早已没耐心陪她玩了。而在多人牌局中,石乙不知已在心里嘀咕了叶诺诺多少句“猪队友”。
默默盘点叶府所有牌友,石乙最终觉得,还是莫叶的牌技靠谱点。
论玩牌技巧,莫叶与石乙几近平手。但也正是因为双方牌技差之毫厘,才常会在对局中有相互厮杀的激动感受,这才是游戏的真谛。像与阮洛对局那样,轻松被击败,徒增憋屈。或者像在与叶诺诺对局时那样,胜利来得不费吹灰之力,则又失了趣味。
当然,令石乙对莫叶的牌技颇有好感的最大原因,还是因为只有与她打配合,在面对阮洛坐庄时,他这边才有点胜算的可能。
叶宅家主叶正名的牌技也还不错。只是若石乙与他打配合,往往是石乙配合而叶医师不配合,这样没法打。可叶医师明显不是笨人,看见阮洛不做庄,他撤牌的速度比石乙还快。
如此统算起来,莫叶便成了石乙在推广纸牌游戏的第一阶段里。收获的最佳搭档了。但总也只有一个搭档,也是单调,局次玩得多了,连莫叶的那点牌技怕是也得让阮洛看透,对此阮洛颇有种高手寂寞的感觉。
直到第三付纸牌制作完毕。三付并到一起,纸牌数扩到一百六十二张,同局玩家人数提至五人,阮洛这几近无敌于纸牌界的神算之能,才算折了半成功力。
转言便到了四月初九这天,阮洛的生辰,原来计划的宴席搁置,大伙儿便在三天前筹划了新的小庆祝活动。
阮洛是提前一天在各商铺掌柜那里告了假,叶正名这边则直接关了一叶居,又跟几个医界老友打了招呼,把慕名来一叶居的病患都转去别的医馆,双方都空暇下来,到了初九这天,叶宅一行十余号人,颇有些阵势的朝东风楼去了。
……
……
就在德妃的这番话说到“一个人”三字时,厅外前院似乎突然闯进来了什么人,搅起一片嘈杂声响。
德妃此次出宫带着的十来名侍卫本来正守在前院,但厅中两人只听见他们因为准备护主拔刀的声音显得异常短促,仿佛刀柄才刚离了皮鞘,就在极端的时间里受一股外力猛袭而拍了回去。
刀不能拔,前院很快又响起拳掌相互重击的沉闷钝声,似乎还夹杂着几声骨骼折断之声。这并不明朗但细听之下能令人背生寒意的打斗声没有持续多久,最后在几个人的闷哼声中结束,全过程快得只够厅中的德妃说完后头那半句话。
青夏霍然站起身,向厅堂大门迈出一步,意欲拦住无礼来犯者。
德妃则仍安坐在椅上,刚才在前院忽起嘈杂时,她也只是眼神略有起伏。她是皇帝身边的人,连面对一群刺客袭击陛下的大场面都见过许多回了,心神早已练出一定的硬气。何况今天来犯之人是从正门进来的,而非偷袭,德妃又是坐在厅中主位,从她所在的这个角度向门外看去,只一眼就看出了些许端倪,心中有了定数。
前院德妃的侍卫们已经全部被那不速之客带着的随从在三招之内制服,或被钳制住了肢体,或者直接被打晕过去。
而这不速之客似乎对这种事情驾轻就熟了,根本不需多看一眼,只将拦在面前的阻碍尽数交给自己的属下。从迈过前院大门门槛的那一刻起,他仿佛就当眼前是一条坦途了,直刺刺大步走了过来。
他倒也真是没遇上什么阻碍。
他今天带来的随从虽然只有四个人,却个个都是武功精深且对今天这种场面经验丰富的老手,他只需要迈出他的方向,这四个随从自然为他开好前路。
身着一件宽大斗篷的不速之客大踏步从这家小家宅户的前院石板直道上走来,很快蹬过主屋正厅门槛。在离青夏还有一步的位置微微顿足。
青夏正准备出手——哪怕她已经从此人带来的随从身上间接看出,此人来头不俗,她也要誓死护主,但也正是在这一刻。她听见了德妃的命令:“住手!”
青夏一记手刀挥至半空,离这不速之客的脖子还有寸许距离时,她不禁微微一怔。不是因为她及时听到了德妃的命令阻止,而是她凭一步之距已经看清了这个人的脸孔,并认出了他的身份。
“呀…”青夏短促的讶异了一声,紧接着她很快就朝这个不俗之客跪了下去。没想到这个位极人臣的大人物会以这种方式突然来到这里,青夏心头的惊讶难以言喻,她跪下去的力道也因为失神而重如锤石,双膝磕在扑了石板的地上,发出“咚”一声钝响。
但她没有闲暇感受膝上传来的痛楚。伏面于地的她只来得及高呼:“贱婢拜见丞相大人!”
指节如劲松一般的手抬起,将低低覆在头上的斗帽掀开,史靖那张保养得犹似壮年的脸庞展露出来。透视着强健体格的脸上红光在一路疾步走来的运动中变得更为生动,这使他眼角嘴边的些微皱纹更加隐藏难辨。
外人真的很难看出,他今时已经五十有五。旁人乍一眼看向丞相老爷。都不自觉地要少算个十岁八岁的,只有他的近卫才会知道,自家老爷是一个多么注重养生的人。
而只有史靖的心腹亲卫才真正明白,史老爷这么爱惜自己的身体,绝非只是喜修养生之道那么简单。他想活得更久,说到底还是为了筹谋多年的那项大事业。
旁观当今皇帝,他才是正值壮年。且手下人才济济,又有新秀拔起,大才靠拢之势。现今南昭从财力和人力上来看,都明显在受这位帝王的吸纳聚拢,并有着被其握紧而任其心意所使的兆头。侍候在这样一位君王身边配合其理政,史靖的心里很清楚自己的优势还不足以与之正面碰头。而自己与之在年纪上的最大劣势,却又必须步步护好端稳。
史靖有时曾有一种错觉,或许王炽不用对他使什么手段,只需永远不让他有机会沾手军方力量,便能将他干耗死在相位上。再过十五年。他就七十了,或许出身贫苦,身体底子并不如何好的他还活不到那个年纪。可反观王炽,再过十五年也就五十出头的模样,凭其军旅生涯锻炼出来的体格底蕴,也许再做十年皇帝都还足够。
遥望前朝数百年的历史,官场之上,甚至在争夺江山领地的道路上,输给了寿元,死在了猝疾上的豪杰可是不少。这样的败法虽然让旁观的人或都觉得有些不甘,但这却又是不可忽略的事实。
目前只能处于守势的史靖更不会忽略这一点也许无法可解的寿元之劫。
保重自身,是他一直以来为了自己的春秋大业所做的最重准备,也是只有做足了这一步,他才能有充沛的精力处理好每天自己所面对的繁重公事,同时兼顾妥帖好许多私事里无比麻烦的变故。
就像今天德妃这边弄出的这档子事,又要他来善后,稍有不慎,这可能就会成为一步引火烧到自身的大烂棋。
他今天一整天都几乎被一堆折子活埋了。皇帝今天下午忽然出宫了,在外头不知何处耽搁了许久也未见回来,六部大臣便把下属三州数十郡都往上递的折子都摆上了他的案头。
作为一朝丞相,皇帝特赐史靖可以先阅奏折的特别权力,但史靖心里很明白,皇帝的这个放权做得半生不熟,别以为这样自己就有钻空独揽大权、架空皇帝的机会。
在他行使“首阅”权力的时候,拍板定案的那枚小章定然不在,他更是只能用蓝笔批阅。而等到皇帝回来,不论他再忙,也会将已经由丞相批阅过的奏折快速过眼一遍,他认为不妥的,一样得找理由大修。这么个潜在规矩存在了十多年,下面的臣工心里也通透了。并不把这蓝字当做铁律。
这才是皇帝悄无声息地在掏空丞相在失了沾手军方力量之后,在文官里头还仅有的一点实权。
除此之外,若是丞相先看奏折,留下批录笔迹。而非在皇帝批录后进行较为固定模式的附议点批,丞相的某些字里行间,或许会将一些真实心意泄露出去,让皇帝番窥得见。
这“首阅”之权有时在史靖看来,就像一座独木桥,上头的风景并不好。而在自己每每走过的时候,都要万分小心,别失足滑出那根独木之外。
所以,伏案忙了大半天的史靖已是感觉脑子有些发蒙,差点就忽略了一件大事。
幸亏他下午因暂歇饮茶而从那间摆放重要国事奏本的书房离开了一会儿。他的一个近卫得了这机会,悄然凑近禀告了一声,他才总算是抓住了挽救之机。
在他办公期间,能够离开丞相府外出的间隙时间很短暂,他在半个时辰里已是连跑两处。做下安排。但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一处还在德妃这里。
步入厅中才一步,史靖就被眼前这女子意欲阻拦,但很快这女子认出了他的身份,顿时又跪地告罪……而面对这一切事态的起伏,史靖根本未曾多看这女子一眼,对于他来说。此人根本是个不足以在他眼中占一寸位置的小角色。
“你退到听不见这边说话声的位置。”史靖随手一抬,挥退了跪倒在足前的女子,而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目光笔直向前,一直没有从厅堂里主座位置那个贵妇人脸上挪开过。
他总算还是看在这贵妇人的面子上,没有唤自己的亲卫随从将青夏直接架出去。而是开口说了一句话,叫她自己走出去。
青夏走了。这宅子前后所有的人也都退开了。
这儿真正安静得只存在两个人了。
对于他的这种排人处理,德妃心里其实早有预见,这几乎是他行事的惯例,她并不因此觉得惊讶。
倒是这一次见面的环境不是在宫里。他没有从她床底下那个密道里出来,没有把她的床掀成两段,她对此才感觉有些新奇。
望着德妃脸上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滑过,史靖忽然语气淡漠地开口道:“你今天似乎过得还有些高兴?”
想起今天的事情陡生变故,以此依稀可见史靖会突然现身此地的目的,德妃脸上那一丝笑很快变得寒凉起来,她冷笑了一声后说道:“没人规定发笑非得是高兴所引。”
史靖没有与她继续这个话题,他刚才会问这么一句,除了因为他真的在德妃脸上捕捉到了笑容,还因为那可以算是老友见面时理应存在的一声寒暄。
话引到此结束,史靖再开口时,便是直接在德妃面前挑明了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我来这里,是要劝你停手。”史靖说话时一脸肃冷,“如果你不愿听劝,那么我只有着手直接阻止。”
过于直白的话总是容易引人不悦,何况史靖用这种语气说的话,是要阻止德妃等待了三年、也准备了三年的一件事。他竟还不肯稍加委婉,这令她心底阴火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