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居宫中,又素来不与朝臣牵连关系,她如何‘歹’到我的头上?”德妃没有什么温度的笑了笑,“我没动她,她都要在心底念声佛了。青夏,这身份利害的立场区别,你可一定不能混淆了。”
“是,婢子牢记了。”青夏恭敬应声。
德妃没有再说什么,她想到刚才青夏说的那句担忧的话,目光落在桌上锦帕包裹的东西上,就信手舀了过来。当她正要解开手帕时,一直退身于霄怀宫中静候主子传唤的侍婢萃春忽然走了出来。
萃春走至离德妃三步远的位置站定,深深一福,然后说道:“娘娘,故人来了。”
德妃拨弄锦帕小包的手滞了一下,轻声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到的。”
“噢。”德妃犹豫了一下,然后就站起身来,没有要人陪同,她吩咐了一句:“你们两个就在这里守着。”
对于那位故人,作为德妃近身侍婢的萃春和青夏都是很熟悉的。所以每当德妃要与之会面时,不需要多说什么,她二人就知道该做什么、该注意什么。
上了台阶,行过霄怀宫正厅,来到左手偏室,德妃就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即便那个人是背对着她,她也能立即凭其后脑勺勾勒出他面部的轮廓。
从宫外到宫内,若即若离的同行十数年,真的是很熟悉了啊!
所以,对于这个人,即便是在这样的场合,自持着彼此的身份,德妃也是会觉得心境轻松了一分。开口说话时也直接忽略了许多矜持。
“我们见面时,你这样背对着我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就不能换个样子么?”
德妃的话音刚落,那个颀长的背影就转过身来,同时他还开了口,嗓音于压抑中透出些许糙意,那是身体开始衰老的信号。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我在面对你时。开始有些感到无所适从了。”
“难道你还会怕我不成?”德妃慢慢抬步,向那个看起来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走近了一步,然而她只是走近了一步。就没有再继续抬步。
那中年男子看来平时是很重视养生的,五十来岁的样子,须眉依旧浓黑如墨,显露出他尚算强健的体格。然而岁月的刀锋是谁也抗拒不了的。仔细看来,他的脸部皮肤已然呈现出细网般的皱纹。尽管如此。从他的面部轮廓来推演,也可看出在他年轻时,应该是个英俊的男子。
中年人见德妃向他迈近一步,却又站住了脚。他也是抬脚向德妃跨近一步。这样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只剩一步了,挨得这么近的两个人。又是目光毫无隔隙的对视重叠,尽管他们的年纪相差了近一半。可两人之间的气氛还是被熏染出了一丝微妙。
有一瞬间,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然而这样的氛围很快就在中年人忽然的一抬手间,如透明的冰晶被铁锤重重一击,变得支离破碎。
中年人宽厚的手掌握住了德妃纤长而依旧柔软的右手,然而中年人并不是要与她亲昵,而是将握住的那只手举起到眼前,然后他就平静的说道:“你就这么的迫不及待?”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了。”
德妃说罢用力的一甩右臂,将自己的手从那铁一样的巴掌里抽离出来。只是,她的手虽然脱离了钳制,然而手里的那个锦帕小包却留在了那中年人的手里。
中年人的手停于半空中,他下意识里握了握掌心那个锦帕疙瘩,同时开口道:“我可没有你快。”
德妃看了一眼空空的右手,开始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别打哑腔了,我们直接敞开来说罢,你突然来这儿,找我有什么事?”
“我也不想跟你多绕口舌。”中年人语气冷淡的说道:“把你的人从那所宅子外挪走。”
“我就知道,万家的案子一出,你晓得了他回来了的事后,第一个就会来找我。”德妃说到这里,黛眉不太善意的一挑,“可是,我料不到,事到今天,你竟然会向着他!”
“我即便不想帮你,也不至于要去帮他。”面对德妃的情绪波动,中年人的面色依旧一派平静,“你的判断力已经受到情绪的影响,别做蠢事。”
德妃闻言立启嘴唇,却又很快闭上。她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后才摆出不以为然的神态,淡淡说道:“你何以认为我就是在做蠢事?”
“你……”中年人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都被那一个‘你’字阻住。他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却只是将之前说过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你就这么的迫不及待?”
“当然。”德妃冷笑了一声,毫不避讳的说道:“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我的手能够着他了,再不下手,难道再让他离开京都,逍遥个十年?”
中年人闻言讽道:“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手长能够得到的地方,皇帝就会手短了吗?”
德妃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的叫道:“他就是个恶魔。想到他此刻就在京都,离我这么近,我就寝食难安。他不死,我就快要死了!”
“宫中十年的生活,还没让你学会隐忍于无形吗?”随着德妃平时那一派娴静的情绪开始崩裂,中年人的语气中也升起了些许烦闷,出声呵斥道:“就你现在这还不及他三成的忍耐力,他就算不出手,也能干耗死你!”
中年人这一句呵斥的话令德妃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些,但她的心里同时又冒出些沮丧感。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她微微耷下双肩,半天没有说话。
中年人见状叹了口气。他先是走到门口朝外间扫了两眼,然后又走了回来,缓和了一下语气的说道:“皇帝把暗中看护那宅子的事交给了我,下面做事的人发现了你的人。我用两个傀儡挡了一次。然而若有第二次,恐怕只能是舀我自己去挡了。”
德妃抬眸看了他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你可能想说,为什么我不继续用傀儡,而要把自己送上去。那我就告诉你,我在皇帝的心中,一直就是一块有着裂痕的铁板。即便可以用铁水将这道裂痕封住。只要有人舀重锤一击。裂痕还是会扩大的。”中年人的话说到这里时稍微停顿了一下。他看着德妃的眼睛定神片刻后才接着开口:“林杉就是这一锤,你明白吗?”
德妃的目光一凝,突然开口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要为了你自己,就一直不肯动他?”
“虽然你我的动机略有差异,但共同的这个目标是一直没变过的。”中年人冷笑了一声,“他不死。你或许只是继续憋着口气。而我兴许比你死得快。想他死的心情,我并不比你少一分。只是他不能在现在死。”
“为什么?”冷静下来的德妃也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蹊跷。
“第一个原因,就是他现在正与皇帝一起编一张大网,吏部那位尚书大人是这张网想捕获的鱼没错,但未必是网内唯一的一条大鱼。朝中六部。吏部的人脉网最为广阔复杂,要真正舀下那姓万的。他手底下的门生友人怕是也要被拔掉不少。这个时候,若有不怕死的混帐主动往那网上撞。皇帝也不介意再多捕几条小的,把姓万的剥得干净光溜。他省事,也好把自己培养的一批新人放进去。”
中年人看着德妃。微微一笑后说道:“林杉自甘做饵,搅浑一池水,并不是因为皇帝想摸其中的一条鱼。你想趁乱杀人,叫皇帝找不到真正的凶手,你可知皇帝也想趁乱一网打尽。也许皇帝派出去保护林杉的人,比埋伏在那儿想动刀的人还多,你想做这个往摆好了刀口上撞的蠢人么?”
德妃摇了一下头,本想说话,可是思忖了一下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中年人接着说道:“我刚才说的那条。其实是次要的,目前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是,林杉此人将蘀皇帝担负一个重要任务。所以,他现在若出什么事。并且还让皇帝看出是有人刻意而为,却并非来自于万家的报复时,我很担心,皇帝为了彻查,并不介意把后/宫也翻一遍。”
直至此时,德妃才意识到事情变得有些可怕起来。为了杀一个宿敌而搅翻自己的巢居,这可是极不划算的事。
德妃有些后悔她刚才的那个想法,在面对中年人时,冷峻的态度也慢慢缓和下来。她想了想后忍不住问道:“什么事这么重大?我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皇帝能那么早就告诉你林杉回来的消息,可见他对你的信任,在这几年间已经提高了许多,可是这件事与夫妻间的信任无关。像这样的军机要事,他即便告诉了你,你也不能蘀他分忧,反倒让你白白担着压力。”中年人说到这儿,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道:“总之你只需知道,最近两三年,林杉还不能死。等皇帝想做的那件事了了,我会来告诉你,并为你拟一份完/美的杀人步骤。到时候你也解了气,他也死个彻底。”
德妃垂下眼眸,沉默良久后慢慢开口:“能否告诉我,那件重大的事是什么?”
“要起战事了,不过不是他国入侵,而是皇帝对西面一处地方心痒了很久,终于要动手了。”中年人说到这儿便没有继续下去,调转话头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这些与你无关,你的安静好日子还长。”
德妃轻哼了一声,冷声道:“那好吧,我听你这次的劝,等会儿就把人都召回来。”
中年人点了点头,然后信手将掌心那个锦帕包着的东西扔到了桌上,并沉声说道:“你要利用一件东西的时候,首先要测定的不是它能给你带来多少助益,而是它可能会给你带来多大的伤害。”
德妃的目光在那锦小包上停了一下,然后问中年人:“你也觉得这东西是假的?”
“我很少凭感觉做事。”中年人平静的回答:“如果你放弃不了直觉的指引,再加一道实证引据,也未尝不妥。你的身份虽贵,却都是来自一个人的恩赐。有时候你能选择的机会或许连一个平民都不如,所以每一步必须更加谨慎。”
德妃长手一探,将中年人甩到桌上的那个锦帕小包握在手里,下意识里紧了紧掌心,没有说话。
“我走了。”中年人有些突兀的说了三个字,然后就快步向他身侧的一面墙走去。
他像是要撞到墙上,然而当他的鼻梁快要碰到墙壁时。那面墙忽然空出了窄长的一条。中年人身形微侧,如一缕烟被吸入墙间的空隙里,消失不见。那出现空洞的墙很快复原。微小的痕迹混在色彩鲜艳绚烂的壁面彩绘中,几不可寻。
德妃望着中年人没入身影的那面墙,微微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她就起身走出了屋子。
院落中的石桌旁。青夏和萃春依旧候立在那里。看见德妃出来了,她们连忙迎了过来。并同时向德妃矮身一福。
德妃沉默了一下,算是在做最后的犹豫,最终还是决定下来,先将萃春撇到别处去了。然后才对青夏吩咐了召回的命令。
青夏有些觉得意外的怔了怔,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准备立即出宫去执行命令。
只是。当她刚刚转身,才走出了几步时。德妃又叫住了她。
“娘娘还有何吩咐?”青夏回转身浅浅一福。
德妃迟疑了一下,淡淡开口:“你带着召回的人,分散在四处城门周围,记住是在城门外埋伏,避开守城兵的视线范围。此后,若看见那个叫廖世的老头儿,立即将其抓住藏起来,再等我的指示。”
“是。”青夏应声领命,但她很快又质疑道:“娘娘,为何不在内城设伏呢?外城的范围实在太广阔了。”
“在内城,就是你亲自动手,怕也是没机会抓他了。内城很可能已有皇上的人在等着接应他了。”德妃说罢微微仰起了头,看了看太阳沉入山脉后渐渐晦暗的天色,轻轻又叹道:“其实我并不想就这么收手,看样子老天也不是全向着那个人,所以接下来且凭天意吧!”
……
华阳宫北院,是二皇子读书下棋时喜欢呆的地方。院子里有一大片四季长青的香樟树,空气中常常漂浮着清新的味道,书籍和木器放在这院子里,也不易遭到虫蛀。
正午饭毕,德妃来探望过后,身体抱恙的二皇子在寝宫休息了一会儿后就来到了这里,近身侍卫迟重相随。
到了下午太阳偏西时,二皇子忽然与迟重谈起习武的事。聊了一会儿后,迟重试着建议二皇子习练一套拳法,没想到这事儿只是说了一下就成了真,可把华阳宫里的宫女太监吓了一跳。然而直到太阳西沉,二皇子一套拳打完,身体也没出什么问题,倒是平时略显苍白的脸色现出淡淡一层健康的红色,这又让刚刚那群提心吊胆的人松了口气,同时心里也升起些希冀。
面对着一排香樟树,迟重与二皇子皆保持着刚刚收拳的动作,并未挪步离开。
迟重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绵长吐出,接着开口道:“殿下的记忆力之强,让我惊叹难言。这套拳法虽然只是用作热身活络,没有什么攻击性,然而人体筋骨组成十分复杂,要活动每一处肌肉骨骼,使得这套拳法的招式变化也复杂了许多,但是殿下只学了不到一个下午就掌握了。”
二皇子微笑了一下后说道:“徒弟学得快,那得是师傅教得好啊!!”
二皇子的话一说出口,候立在不远处的两名宫女禁不住‘噗嗤’的笑出了声。
华阳宫在二皇子的主持下,宫规没有那么苛刻,侍婢们的言行举止比较轻松,这使得华阳宫整体的气氛会活跃一些。
然而迟重是受过军规训练的人,自持甚严。虽然他已了解了这处二皇子居所的氛围特点,但一时之间尚难完全融入进去。听着二皇子的话、以及那两名宫女强抑的笑声,迟重表情微窘,转身朝站在一旁,依旧保持着收拳的最后一种礀势的二皇子拱手道:“殿下戏言了,微臣惶恐难当。”
“好吧。我不说笑了。”二皇子也缓去了收拳的礀势,放松了双肩,转过身来看着迟重说道:“再来说说这套拳法。晌午时分,你说过这套拳法是厉卿自创的。据我所知,京都守备总领厉盖是武道上的神人,可他却创了这套没有攻击性的拳法,那么它必然有它的妙用。究竟是什么呢?”
“从殿下练这套拳法的情况来看。它的确是玄妙的。”迟重缓和了一下刚才的窘态,温言说道:“殿下应该知道,羽林卫中有一批人是厉总领带出来的。我便是其中之一,而只要是由他授艺过的人,都会这套拳法。厉大人在教我们这套拳法时叮嘱过,此拳法分早晚两次习练。可根据自身情况进行快慢调节,习练的目的。早间为舒展沉睡一夜的肌体,晚间则作为放松敛息的最后活动。”
二皇子好奇问道:“在拳速上是可以调节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