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毕竟是国朝斯文元气之地,尽管经历了那场百年不遇的兵祸,但新正年节过后,各处书坊还是一如既往地开门营业,尤其是书坊汇聚之地的三山街,更是一家紧挨着一家,每一家书坊都是门面宽敞,品类丰盈,靠墙放置的几排高大书架上,分类摆放着经史子集、闱墨房稿、话本小说、医书画谱、酒录茶经,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天午后,位于三山街上的惠来堂书坊里,来了两位儒生服饰的年轻人。柜台后面坐着的那个店主模样的老人见来了客人,忙堆起了殷勤的笑脸,离座相迎,行着礼说:“啊,不知两位相公光临,失迎,失迎!快请坐,请坐!”
等两位儒生坐到椅子上之后,他又毕恭毕敬地问道:“不敢请教两位相公高姓?”
一个年轻一点的儒生说:“不敢称高姓。这位姓初,小生姓张,皆是湖广荆州人氏。不知店家如何称呼?”
“不敢劳两位相公耻问,小老贱姓王,排行老三,相公只叫王三即可。”
那两位儒生便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听店主通报姓名之后,张居正拱一拱手,说:“哦,原来是王老爸,幸会!”
“啊,不敢,幸会幸会!”王三忙不迭地再度行礼,随即赶紧吩咐小厮奉茶,然后试探着问:“不知两位相公光临,有何吩咐?小店虽说门面浅窄,不过也还藏有不少好书,宋版元刻自不在话下,唐人墨本也有几部,两位相公可要小人奉上一观?”
张居正把手一摆:“小生今日来此,非为买书。实是――”说到这里,他似乎又犹豫了,打住了话头。
“哦,两位相公是要刻书吧?”王三恍然大悟,却在心里鄙夷地一哼,果然是“南人达刻稿,北人达讨小”!看这两位儒生年岁不大,八成是刚刚纳捐得了官,就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竟也要学旁人的样儿刻印书稿了!但这是难得的一笔大买卖,他的脸上露出了更加欣喜的笑容:“小店自有工场,不用小的自夸,小店刻印手艺是坊间顶顶有名的,刻工精美自是不用说了,最最难得的是小店采用如今坊间罕有的朱墨两色套印和线装装祯,管保两位相公的宝籍可传习天下并留诸子孙……”
张居正的脸突然红了,嗫嚅着说:“小生也不是为着刻印自家文章……”
“哦――”王三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明白,明白。两位相公只需将那位大人的名讳告知小人,小店自会印出书匣,至于书中夹带的书帕,这条街上就有几家银楼,都是几十上百年的老字号,信誉卓著,童叟无欺……”
初幼嘉实在是不耐烦了,打断了店家的话:“我等今日前来,非是买书,也不为刻书,乃是意欲请问,贵宝号可打算聘人选批制艺时文么?只要报酬从优,我等愿主其事!”
那店主王三满心指望着招揽到一笔生意,听他这么一说,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原来这两位穷措大是要选批时文混碗饭吃!便“哦”了一声,赔笑道:“两位相公文名卓著,小的心仪已久,今日肯慧然下顾,小店真是求之不得。可是不巧得很,小店今年并无选文的打算……”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自有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起,就一直是抽取《四书》、《五经》这几部圣贤书其中的章句作为题目。但是《四书》、《五经》的篇幅不多,字数有限,即便再是微言大义,翻来覆去考了几百年,也早就被考得七零八碎,起承转接之间若无精妙之处,就很难入得考官法眼。那些学子生员为了能金榜题名,不得不拼命揣摩研习名家批点的制艺时文,在如何于题前盘旋,如何抉题中神理,如何于关键之处画龙点睛等方面下功夫。因此,各大书坊除了贩售古籍今文之外,大都还兼营出版和编书,店内附设有刻字和印刷的工场,每年都要聘请若干学者名流来坊里选批八股文集,卖于应试的举子,而且每年刻印的闱墨房稿总是供不应求,成为一个很能赚钱的生意。那些学者名流也靠选批文章,赚了不少银子。手头拮据的张居正就是动了这个心思。
那日在王家河房,张居正因恼怒新明朝廷纳贡捐官之举有辱斯文,声言要回荆州,经过何心隐百般赔罪,初幼嘉也从旁好生劝说,总算是答应再盘桓数日,但他觉得与那帮靠纳捐得官之人并列朝班,是对他人格的极大侮辱,坚决拒绝了何心隐要举荐他出仕为官的好意,初幼嘉也正有此意,何心隐拗不过他们,只得作罢。两人终日无所事事,便东游西逛,遍访南都名胜,倒也乐得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