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自从建国称帝以来,将一应政务全都委托给了韦庄、张格。韦庄感其知遇之恩,每日里兢兢业业,往往忙到傍晚才回府。自从韦庄入蜀以来,韦庄每次回府,无论早晚,只要不是大风大雨大雪,他总是直奔后花园小亭,莫愁也总是坐在亭中等候他。每到此时,二人对坐小饮,吟诗对歌,直至明月升空,方才回房休息。韦庄自为宰相之后,每日里朝务繁忙,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是他一天中最轻松、最惬意之时。
一日,韦庄回府后又照例来到了小亭之中,莫愁早在那里等着他了,一见他坐下,便帮着他把朝靴脱下,把玉带解开,正要把朝服脱下来,突然,门人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相爷,出怪事了,不知哪里来了个老和尚,吵着闹着要见您,嘴里不干不净,还一口一个‘小韦子’的……”
韦庄一听,心头一阵狂喜,只对莫愁说了声“肯定是贯休老和尚来了”撒腿就往府门口跑去。相府中人见他们家这位已经年过半百的相爷,竟然光着个双脚,半敞着上身,双手提着朝服下摆一溜烟地往府门口小跑,一个个不禁都呆住了!
相府门口的贯休此时正像个小孩子般在门口翘足观望呢,一见韦庄从门内跑了出来,上去一把就把他抱住了,二人一个喊着“小韦子”一个叫着“老和尚”紧紧地就抱在了一起,都止不住地泪流满面,相府中人见状,更是纳罕不已。两人相搀着到了后花园,穿过一片落叶满地的矮树丛,绕过一弯清澈见底的水池,就来到了小亭前。贯休抬眼观望,亭子两侧并无联句,只在正中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字:莫愁!亭中小圆桌旁站立着一位绝色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贯休故意连连却步道:“唐突,唐突,又有酒肉,又有佳人,老和尚无福消受,无福消受!”
韦庄笑道:“无妨,无妨,这本来就不是给你消受的!谁让你撞见了呢?只好馋馋你了,看你的佛心还有多坚!”一边说着,一边让人换上了斋菜,然后指着莫愁道:“这就是我的红颜知己莫愁姑娘。”
贯休早就从罗隐那里听说了他与莫愁之事,笑道:“自然自然,莫愁亭中无莫愁,还像什么话?”贯休一边说着,一边睁着一对昏花的老眼,凑近莫愁肆无忌惮地仔细端详了半晌,才一脸失望地说道:“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闻名……”
莫愁一听,故意拉下了脸,嗔道:“老和尚什么意思?怎么个‘见面不如闻名’?”
贯休一本正经地说道:“此话我是对‘罗老丑’说的,不曾想,说顺嘴了。得罪!得罪!”三人大笑。
莫愁此时也仔细打量着贯休,只见这位老人已经年近耄耋了,但却大异于常人,虽然看上去又瘦又弱,但脸色却黑里透红,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脸上的皱纹来。只是,身上的僧衣僧帽已是破旧不堪了,两只僧鞋的后帮早就磨没了,露着两个黑乎乎的脚后跟。
韦庄随即问起贯休别后之事,贯休便将去杭州找韦庄不着,经过江陵得罪成汭被发配到黔中、往游江陵又不得高季昌待见等事说了一遍。随后又说道:“在黔中、湘南、荆南游历了一段时间后,闻听小韦子在蜀中得意,这不,就又来此投奔你了吗?”
莫愁插言道:“这么说,上人是从江陵起身的啦?”
贯休道:“可不是吗?这路途可真够远的,老衲是去年夏末动身的,现在算来,竟走了一年多了!倒不是这路有多远,只是这路实在难走,又是高山又是大水的,实在是走了不少弯路。不瞒你们说,老衲还真不知道能不能走到成都来呢?只是向着成都这个方向,一步一步往前挪就是,毕竟往前挪一步,也就离小韦子近了一步。”
莫愁突然两眼一红,眼泪止不住地就掉了下来。贯休见状,忙道:“你看,你看,这是怎么了?”
韦庄正色道:“老和尚,小韦子得给你施一礼。”说罢起身,恭恭敬敬地向贯休躬身行礼。
贯休笑道:“别这样,我可受不了你这大宰相的如此大礼。其实,路途虽然艰远,但却一路风光无限,老衲可真是大饱眼福呢。”说着,就从衲衣中取出一叠诗稿来,说道:“你看,这是我新近赋成的一首《行路难》,请宰相大人指教。”
韦庄双手接过,不禁高声咏道:
君不见山高海深人不测,古往今来转青碧。
浅近轻浮莫与交,地卑只解生荆棘。
谁道黄金如粪土,张耳陈馀断消息。
行路难,行路难,君自看。
不会当时作天地,刚有多般愚与智。
到头还用真宰心,何如上下皆清气。
大道冥冥不知处,那堪顿得羲和辔。
义不义兮仁不仁,拟学长生更容易。
负心为垆复为火,缘木求鱼应且止。
君不见烧金炼石古帝王,鬼火荧荧白杨里。
君不见道傍废井生古木,本是骄奢贵人屋。
几度美人照影来,素绠银瓶濯纤玉。
云飞雨散今如此,绣闼雕甍作荒谷。
沸渭笙歌君莫夸,不应常是西家哭。
休说遗编行者几,至竟终须合天理。
败他成此亦何功,苏张终作多言鬼。
行路难,行路难,不在羊肠里。
九有茫茫共尧日,浪死虚生亦非一。
清净玄音竟不闻,花眼酒肠暗如漆。
或偶因片言只字登第光二亲,又不能献可替否航要津。
口谭羲轩与周孔,履行不及屠沽人。
行路难,行路难,日暮途远空悲叹。
君不见道傍树有寄生枝,青青郁郁同荣衰。
无情之物尚如此,为人不及还堪悲。
父归坟兮未朝夕,已分黄金争田宅。
高堂老母头似霜,心作数支泪常滴。
我闻忽如负芒刺,不独为君空叹息。
古人尺布犹可缝,浔阳义犬令人忆。
寄言世上为人子,孝义团圆莫如此。
若如此,不遄死兮更何俟。
韦庄大为赞叹,说道:“老和尚自称‘俗人’,果然俗到了极致。”
二人边饮边聊,自然说到了当年二人在婺州初识的情景,贯休又即席吟道:
昔事堪惆怅,谈玄爱白牛。
千场花下醉,一片梦中游。
耕避初平石,烧残沈约楼。
无因更重到,且副济川舟。